原文:
杜生审舒自齐归,施子赆焉,司橐者以匮告。杜生谢,且蹙额曰:“先生念我则至矣,然窃疑厚人而忘已也。”意者太左计。施子曰:“若以我为过廉乎?予盖天下之贪夫也。子何敞敝然为我谋?”杜生口呋色变,久之,曰:“从先生官三年矣,事大小罔弗知也。所与交游,虚往实归者众矣,而先生橐中无长物。以币进,则拒之惟恐不速。焦形槁颜,手校雠而口伊吾,夫子病矣。如是而谓贪,将阳拒而阴纳与?敢问其说。”
施子曰:“噫!何子之泥于言贪也!夫取而不能有者,非贪也:不取而有之,人不能夺焉者,贪之至也。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子不见夫今之鼎食而覆餗者乎?戕其躯,籍其家,以沈其宗者,比比矣。其始不过竞筐篚之私,卒以捐其所甚爱而不遑恤。夫人捐其所甚爱,至于弃身家、舍妻子,谓之能贪则不可。予,鄙人也,未就事而先饮冰,其行若踬,其居若坠,其独处若群窥。先人后己,亦夷亦惠,忧谗畏讥,补缺修弊,籯有一金,而不知所置。予盖患得患失,见鄙于尼父者也。然而疾风震雷,守之晏如,饱食高坐,进退生徒。陟泰岱观沧海谒阙里陈诗书搜讨旧籍累椟连车寸缣尺楮并蓄兼储;盗不睥睨,民不咒诅,人见不足,我见有余,此亦贪之至也。
“且夫名浮其实者,德之欺也:勉乎其职而不能尽其道,事之末也。吾目迷五色,而不蒙夫人之诮;行忝颜、闵,而窃附有道之林。吾循孔氏之门墙而惴惴然,惧其不能入也。奉命而出,终事而归,所得侈矣,况敢自以为廉乎!子貌朴而志端,归而修业,亦务守其不可夺者已矣,何敝敝然为我谋?”
杜生闻之喜曰:“吾乃知先生之所以为贪。”于是酌酒别去。
明日,次其语,追而送之济水之上。
(选自《清代散文名篇集粹》,有删改)
译文:
书生杜审舒从山东返归故乡,施先生(即作者)想送点礼物给他,管仓库的人告诉我库存匮乏。杜生致谢,并且皱着眉头说:“先生顾念我到极点!但我私下里怀疑您宽厚待人而忘记了自己。”言下之意,是说太不会谋划生计了。施先生说:“你以为我太廉洁了吗?我是天下最贪婪的人啊!你为什么惶惶然为我着想呢?”杜生张口结舌,变了脸色,过了好久,他才说道:“跟随先生做官三年了,事无巨细没有不知道的,与您交往的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的人很多,但是先生您自己口袋中没有多余之物。人家送钱给您,就拒绝惟恐不够快。您形体憔悴,色如槁木,手校文字,口诵诗书,先生太劳累了。这样却说贪婪,难道是表面拒绝而暗中却收纳了吗?请把您这样说的理由说给我听听。”
施先生说:“唉!你何必拘泥于说贪呢!获取而不能保有,不是贪;不获取而保有,而别人又不能夺走,才是最大的贪了。庄子说,‘君子内无饥寒交迫之患,外无受人劫夺之忧’。你没看到当今那些由豪富而衰败的人吗?自己被杀,家被抄没,宗族也受到牵连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刚开始也不过是为贪得点滴的私利,最后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都赔进去了却无暇顾恤。人们抛弃他非常珍爱的东西,甚至抛弃身家性命,舍妻弃子,把这称为贪是不可以的。我是一个浅陋的人,在没有做事之前清心寡欲,自己的行为好像要跌倒,自己的官职好像要失去,一人独处好像仍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先人后己,像伯夷也像柳下惠那样纯洁谦和,害怕谗言讥讽,修补缺点弊漏,口袋中有一点点金就不知放到哪里。我患得患失,让孔圣人见笑了。然而,疾风惊雷,泰然处之,饱食高坐,教导生徒。登临泰山,观望大海,拜谒孔子故里,陈设诗书。搜寻旧籍古典,积书数车,片纸只字都收藏好。盗贼不会窥视我,老百姓不会咒恨我;别人以为我很贫穷,而我自以为富足有余,这也是贪到极点了。况且空有虚名而没有实际才能,是对道德的欺骗;勉强从事一项工作而不能努力实现自己的主张,是只抓往事情的细枝末节。我虽然老眼昏花不辨五色,但没有蒙受用人失察的指责;我虽然德行远逊于颜回、闵损,但自以为身附道德之林。我寻循孔子圣学的门墙,很担心,害怕自己不能入门。奉命出任,完成任务即返回,所得到的太多了,这样还敢认为自己廉洁吗?你朴实厚道而志向端正,回去后研习学业,务必守住这别人不可劫夺的品行就可以了,何必惶惶然为我的生计谋划呢?”书生杜审舒听了这话,高兴地说:“我现在知道先生说自己贪的原因了。”于是举杯喝酒道别离开了。第二天,施先生把这次谈话记录下来,追到济水之上送给杜审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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