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冯亦代 译
差不多是上床的时候了,到他们明天清晨一觉醒来,眼前就会看到陆地。麦克费尔医生点燃了烟斗,探身靠在船栏上,在九天之上寻找南十字星座。经过在前线待了两年,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竟久久不能复原,他很乐意能在阿皮亚安安静静地至少住上十二个月,而且就在旅途之中,他已经感到好得多了。因为有些旅客第二天要在帕果帕果下船,晚上他们跳了一会舞,至今他的耳鼓里还敲打着自动钢琴刺耳的键音。但是甲板上终于安静下来了。不远处,他看见自己妻子正和戴维森两口子坐在长椅上谈天,他就踱步过去。当他在灯光里坐下来,脱掉帽子,你便可以看到他一头深色的红发,头顶有一块已经光秃秃了,红润而满布瘢痕的皮肤辉映在红发之间;他年已四十,瘦骨嶙峋,一张干瘪的脸,刻板而迂腐;说起话来,满口苏格兰腔,声调缓慢低沉。
在麦克费尔一家和海外传教士戴维森一家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舟的情谊,这种情谊如果说是由于任何共同的爱好,倒不如说是由于气质上的近似。他们主要的联系是看不惯那些白天黑夜都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或桥牌和酗酒的人们。麦克费尔夫人一想到他们夫妇俩居然成为戴维森家唯一在船上愿意交往的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甚至医生本人,虽然有些腼腆却并不愚蠢,也有一星半点儿意识到这种礼遇。只是由于他禀性好辩,因此夜晚在他们那间舱房里,总让自己对传教士两口子吹毛求疵一番。
“戴维森夫人说,要是没有我们,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度过他们的旅程,”麦克费尔夫人说,一面麻利地收拾干净她的假发,“她说在船上这伙人中间,只有我们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
“我并不以为一个海外传教士该是这样一位大亨,居然摆出这副臭架子来。”
“这并不是摆臭架子。我完全理解她说话的意思。戴维森两口子若是混在吸烟室里那批粗坯中间,就太不恰当了。”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并不这样孤芳自赏。”麦克费尔扑哧一笑。
“我不知道曾经告诉你多少回不要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回答,“我不该喜欢你这种德性的人,亚历克。你从来不看别人的优点。”
他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斜瞥了她一眼,但是没有作答。经过多年夫妻生活,他学会了得到和睦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妻子讲完最后一句,不再回嘴。他比她先脱掉衣服,就此爬上上铺,躺下来看一会儿书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甲板,船已经近岸了。他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这块陆地。眼前是一条狭长的银色沙滩,后面紧接着是一抹隆起的草木茂盛的山冈。椰子树林又密又绿,一直伸展到海滨,树丛中可以看到点点萨摩亚人的草屋;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座白色闪耀的小教堂。戴维森夫人走来站在他的身边。她一身黑衣服,颈间戴了条金项链,下面摇晃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而无光泽的头发梳拢得十分平整,在一副夹鼻眼镜后面有双鼓出的蓝眼珠。她有张瘦长得像绵羊的脸,但是毫无蠢相,反倒是极度的机警;有种飞鸟似的迅捷动作。她最最令人注意的是她的语调,高亢,刺耳,一点也不婉转;听进耳朵里是种僵硬单调的声音,搅动得神经不安,一如风钻的无情喧嚣。
“这里对你说来一定像是家乡。”麦克费尔医生说,带着浅浅的勉强的笑容。
“我们那儿是群浅水的岛屿,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是珊瑚岛。这儿是火山岛。到我们那儿还有十天的航程。”
“在这些地方,简直像是家居邻近的街道。”麦克费尔医生打趣说。
“哎,这样说法不免有些夸张,但是在南海一带,人们对于远近的看法是有些不一样。至少你说的也对。”
麦克费尔医生轻叹一声。
“我很高兴我们幸而不是驻在这儿,”她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在这块地方工作很困难。邮船的来来往往使人安不下心来;其次还有设在这儿的海军站;这对于当地土人很不好。在我们那一区里没有这儿那种困难可以让我们埋怨的。也有一两个生意人,当然啰,但是我们注意使他们行动规矩,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就弄得他们受不了,宁愿永远离去。”
她正一正鼻上的眼镜,带着一种冷酷的眼光凝视着这个葱茏的岛屿。
“对海外传教士说来,这儿简直是白费气力的工作。我对上帝真是感恩无穷,至少我们不是在这块地方。”
戴维森的教区包括北萨摩亚在内的一群小岛;这些小岛分散得很广,因此他经常要坐小划子才能到达远处的岛上。在他远行的日子里,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营主持海外教会的工作。麦克费尔医生一想到她必然会使用的管理方法的效率,不免感到心里一沉。她说到当地土人的腐化堕落,其语调之激昂恐怖,简直无法使之平静。她知羞识耻的敏感有独到处。早在他们相识初期,她就对医生说过:
“你知道,我们初到岛上时,这些土人的婚俗,使我们大吃一惊,简直无法向你叙述。我会告诉麦克费尔夫人,她会转告你的。”
接着,他便看见自己妻子和戴维森夫人的帆布躺椅并在一处,热切地咕哝了差不多有两小时之久。当他为了活动活动四肢,而在她们面前来回漫步时,他曾听到戴维森夫人激动的耳语,一如山间远处的洪流,他也看到自己妻子张大了嘴,脸色惨白,显然她为这一惊人的经历而感到一种享受。到了夜晚,在他们的舱房里,她把所听到的一切,用压低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
“哎,我说的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喊着,兴高采烈,“你曾经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吗?你不会怀疑为什么我不亲口告诉你了吧,你信了吧,虽然你是位医生。”
戴维森夫人端详了一下医生的脸色。她戏剧性地切望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效果。
“你能猜想到我们初到该地时的心情低沉吗?你简直不能相信我对你说在任何一处村庄里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好姑娘。”
她选用了“好”这个词的严格的专门意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决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人对跳舞简直发了疯似的。”
“我年轻时自己就不反对跳舞。”麦克费尔医生说。
“昨晚上你要求麦克费尔夫人同你跳一圈时,我就猜想到了。我认为男人和他自己妻子跳舞并没有害处,但她不肯陪你跳,倒使我释然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必须严于克己自持。”
“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夫人从她的夹鼻眼镜后面飞了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但是在白人中间,事情就截然不同,”她说下去,“虽然我要说自己同意戴维森先生,照他说来做丈夫的怎么能站在一旁眼看自己的妻子抱在别个男人的臂圈里,至于我自己,自从结了婚,我从来没有跳过一步舞。可是土人的跳舞是另一回事。跳舞不仅本身不道德,而且肯定导致伤风败俗。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扑灭了跳舞,我想我没有说错,在我们这一区里已经八年没有跳舞了。”
眼前,他们的船已经到了港口,麦克费尔夫人也来到他们一块。船转了一个急弯便鼓轮慢慢地向前行进。这是一处为广大陆地所围绕的海港,大得足以容下一队列海军舰只,在港口的周围,耸起一脉悬崖峭壁,碧绿的群山。在港口附近,迎着海上吹来的微风处,是所为花园围绕的总督府,旗杆顶上没精打采地悬挂着一面星条旗。他们航过两三所整齐的带廊子的平房和一处网球场,接着就到了码头和一群仓库。戴维森夫人指指停泊在离船约有二三百码远的纵帆船,这是载他们到阿皮亚去的。岸上有从岛上各处来的一群热切、喧嚣和情绪高涨的土人,有些是为了好奇,有些则是在同去悉尼的旅客做生意;他们带来了凤梨、大串大串的香蕉、塔巴土布、用贝壳或鲨鱼齿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和作战用划船的模型。美国水兵,整齐利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带着友善的神情,在土人中穿来穿去,另外还有一小群官员。他们行李正在搬上岸时,麦克费尔两口子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眺望着人群。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种皮肤传染病,畸形的溃烂像是蛰伏的溃疡症,他那双职业性的眼睛,因在他经验中第一次看到象皮病,而发出敏锐的闪光,那些男人不是有条粗胖、笨重的手臂,就是拖着一条庞大变形的小腿踽踽而行。男男女女都穿着萨摩亚围腰。
“这是最猥亵的穿着,”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来禁止这种服装。你怎么能盼望人们具有道德,而他们除了在胯间围上一块红布,什么也不穿着呢?”
“这很适应当地的气候。”医生说,擦擦额上的汗水。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虽然是大清早,那个热劲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为群山围绕,没有一丝儿凉风吹进帕果帕果来。
“在我们那些岛屿上,”戴维森夫人的高亢声调继续下去,“我们实际上根除了这些土人穿的东西。少数几个老人还接着穿,但就是那么几个人了。妇女们都已穿上了齐胸的筒裙,男人们穿上了长裤和汗衫。我们初去的时候,戴维森先生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这些岛屿上的居民永远不会成为基督徒,除非十岁以上的儿童规定必须穿长裤。”
但是戴维森夫人用她那鸟似的眼光,向港口上空飘动着的成群乌云瞟了两三次。雨点开始降下来了。
“我们得找处地方躲躲。”她说。
他们夹在人群里挤进一处白铁瓦楞板盖顶的大棚下面,这时瓢泼大雨已经倾泻下来。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戴维森也同他们合在一块了。在旅途中,他对麦克费尔夫妇礼貌周到,但是没有他夫人那样的交际手段,老是一个人在那儿看书。他是个沉默而经常闷闷不乐的人,使你感觉到他的和蔼可亲,完全是基督教给他的一种任务;他禀性冷淡甚至有些乖僻。他那副长相也是绝无仅有的。他的身材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接在躯体上;两颊深陷,颧骨出奇地高突;他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派,可是只要注意到他那丰满而性感的双唇,不免会使你吃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他那双乌黑的眼珠,深藏在眼窝里,又大又悲愁;手指又大又长,长得很好看,给他一种毅然有力的外相。但是他最最突出的一点是给你一种有一团火在身里被抑压的感觉,这团火含而不露却又蠢蠢欲动。他是那种难以亲近的人。
他如今带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当地正麻疹流行,在岛上卡纳卡人中间这是既严重而又致命的疾病,纵帆船上的水手中也发现了一宗这样的病,而这条船正是要载着他们继续航程的。病人已经上岸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是阿皮亚来电报指示,这条纵帆船除非确定没有另外的水手传染上病,否则就不让进港。
“这意思是说我们不得不在这儿至少停留十天之久。”
“但是阿皮亚迫切需要我。”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也没有办法可想。如果船上不再发现染病的人,纵帆船可以开航,可只能载白人旅客,所有土人的来往要被禁止三个月。”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咯咯一笑。
“没有。”
“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已经同总督说过了。海边有个做生意的有几间屋子出租,我的建议是等雨一停,我们就到那儿去想想办法。不要指望能舒舒服服。如果我们能有一张床,头上有个屋顶,这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是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最后,只能张着雨伞穿着雨衣,他们出发了。岛上没有市镇,只有一区官署建筑群、一两家商店,在街后椰树林和大蕉丛中,有几处土人的居处。
他们要找的那座房子从码头走去用不了五分钟。这是所两层楼的木板房,每层都有宽敞的陽台,屋顶是瓦楞铁皮。屋主是个混血种,名叫霍恩,娶了个土生妻子,前后围绕着一群孩子,第一层是铺面,出卖罐头食物和布匹。他领他们去看的屋子差不多空无一物。在麦克费尔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又破又烂的床、一顶千疮百孔的蚊帐之外,就是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沮丧地环视了一周。瓢泼大雨简直没完没了。
“除了拿非用不可的东西,我决不打开行李。”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夫人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走进屋来。她显得轻快敏捷,令人丧气的环境毫未影响她。
“要是你们听我的话,你就马上拿出针线来补缀蚊帐,”她说,“要不你就不要想今晚合得上眼。”
“有那么厉害吗?”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是蚊子猖獗的季节。如果阿皮亚政府官邸请你参加晚会,你便能看到太太小姐们都把两条腿藏在发给她们的枕头套里。”
“我切望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费尔夫人说,“要是太陽出来,我就会有心思把这块地方弄得舒坦一些。”
“噢,你要是等那么一天,那就得等好多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雨下得最多的地方。你知道,群山,那个海湾,它们招引来了水,无论如何,人们在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知道雨要来的。”
她从麦克费尔医生身上打量到他的妻子,他们束手无策地在室内各人各站一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把嘴巴一撅。她看到一定得由自己来指挥一切了。像这类不中用的人使她不耐烦,但却不由自主地双手发痒要把一切安排得顺理成章。
“成,你把针线给我,我给你们来补好这顶帐子,你们就去打开行李拿东西。一点钟吃午饭。麦克费尔医生,你最好先到码头去,看看你那些大件行李是不是放在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土人是怎么个德性,他们很可能把这些行李一径放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
医生又套上雨衣,下楼去了。在门口,霍恩先生正在同他们所搭那艘船上的事务长站着谈话,另外还有一位二等舱旅客,这是麦克费尔在船上见过几次的。事务长是个瘦小干瘪的汉子,脏得出奇,麦克费尔走过他身边时,他便点头致意。
“这次麻疹发生得真糟,”他说,“我想你已经安排停当了。”
麦克费尔医生认为这家伙有点放肆,可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一般不会随便生气的。
“是呀,我们在楼上有了一间屋子。”
“汤普森小姐同你们一块儿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事务长用大拇指向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指。她约摸二十七岁,丰满、粗野的脸相,薄具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戴一顶白色大帽,套在麻纱长统袜里的粗胖小腿在高靿白漆皮靴统上鼓了出来。她向麦克费尔医生嫣然一笑。
“这家伙要赚我一块五毛钱一天,就是那么豆腐干大的一间房。”她嗓子沙哑地说。
“我告诉你她是我的朋友,乔,”事务长说,“她付不起比一块更多的钱,你一定得照她的办。”
老板胖得圆团团的,嘿嘿地笑着。
“好吧,要是你这样说法,斯旺先生,我来想想办法。我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减价出租。”
“别跟我耍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我们一言为定。我出一块半一天,一个子儿也甭想多。”
麦克费尔医生笑了。他钦佩她那种单刀直入的杀价手段。他自己是那种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的人,宁愿多付几个而不去讨价还价。老板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上,我认了。”
“这才是生意经,”汤普森小姐说,“进屋来喝杯土烧酒。斯旺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来,里面还有瓶黑麦威士忌酒。你也来,医生。”
“我怕不能来,谢谢你,”他答道,“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他跨出门向雨里走去。滂沱大雨从港口刮来,对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见两三个胯间兜着一条宽布,打着一把大伞的土人。他们自在地走着,优哉游哉,身躯挺直;一面笑一面用古怪的语言向他打招呼,扬长而去。
麦克费尔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分,他们的饭食就摆在商人的那间客厅里。说是客厅平时并无人去,只是为了装装体面,因此屋子里一股霉味,空气窒人。沿着墙壁整整齐齐摆着一套丝绒长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的枝形烛灯,四周绕了圈黄色薄纸,以免苍蝇丛集。戴维森没有来吃饭。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戴维森夫人说,“我猜总督一定留他吃饭了。”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给他们上了一碟牛肉饼,不久,老板也进来看看是不是客人的饮食都上齐了。
“我看我们有了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她只租了一间房,就是那么回事,”老板回答,“自理伙食。”
他看看这两位妇人,一派奉承的神态。
“我把她安置在楼下,免得在这儿碍事。她不会来麻烦你们的。”
“是船上的人吧?”麦克费尔夫人问道。
“是的,太太,她搭的是二等舱。她要到阿皮亚去。有个出纳员的位子在等着她。”
“噢!”
等老板一走,麦克费尔说:
“我想她在自己屋里吃饭一定很乏味。”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想她还是在屋里吃好,”戴维森夫人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哪一路货色。”
“船上事务长带她来时,我刚巧在那儿。她名叫汤普森。”
“不就是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夫人问。
“可能就是那一个,”麦克费尔夫人说,“我那时对她有些疑心,看来她不免有点儿放荡。”
“绝不是好人家出身的。”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随即换了话题,饭后,由于他们起身很早不免有些倦意,便各自分手回去午睡了。等他们醒来,虽然天色依然陰沉,乌云四垂,雨却已止住,他们到大路上去散步,这条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修起来的。
他们回来时,看见戴维森也刚进来。
“我们也许要在这儿留上半个月,”他烦躁地说,“我和总督争论了一场,但是总督说他一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用焦急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了一年,”他说,在陽台上走来走去,“教会的事务便由当地人主持,我心里万分不安,生怕他们把事情搞糟。他们是批好人,我不会说一个字来斥责他们。敬畏上帝,虔诚,是些真正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精神会使国内那些号称基督徒的人脸红——可怜的是他们缺少胆略。他们可以顶住一次,他们也可以顶住两次,但是他们不可能老是顶住。要是你把海外传教事业交给当地的传教士,不论他看来多么可靠,时光流逝,你就可以看出他又故态复萌了。”
戴维森先生凝神伫立。他的体格高大、松垮,他的那双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忽闪忽闪,他实在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从他热情的姿势和深沉而又响亮的声调中,他的诚挚似乎可以一目了然。
“我切望使自己的工作有个安排。我要行动,而且要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朽,那就该砍掉而且投进火里去。”
吃过肉食茶点以后的晚上——这顿肉食茶点是他们一天里的最后一顿——他们坐在这间呆板的客厅里,妇人们做活计,麦克费尔抽着烟斗,传教士给大家讲他在群岛上的工作。
“我们刚到时,他们完全没有原罪的观念,”他说,“他们把十诫一条接一条触犯,而且从来不知道这是罪过的。我想这是我最最困难的工作,把原罪的观念逐渐灌输给土人们。”
麦克费尔夫妇早已知道戴维森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之久。她曾经在中国传教,他们在波士顿才彼此相识,他俩利用回国休假的部分时间参加了海外传教士大会。结婚之后,他们就被派遣到这些岛屿工作直至于今。
在麦克费尔夫妇和戴维森的历次谈话之中,有一件事是显示得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这个人从不畏缩的勇气。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所以他有随时被叫到各处岛屿的可能。甚至在捕鲸船都感到不安全而怯于在雨季中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航行时,他却常常驾着一叶扁舟出海,虽然危险性是极大的。若是疾病或事故,他从未有瞬息犹豫。十几次,他从黑夜里换来劫后余生,而且不止一次戴维森夫人认为他已失踪而万念俱灰。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她说,“或是至少等待到风平浪静时再去,但他从不理会。他固执成性,一旦下定决心来,简直无法动摇。”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能要求土人虔信上帝呢?”戴维森喊叫起来,“我决不,我决不。他们知道如果因有危急而求助于我,只要凡人所能做到的,我一定有求必应。你以为我在给上帝行道的时候,上帝就会离弃我吗?须知风因他吩咐而劲吹,波涛因他命令而汹涌哟。”
麦克费尔是个胆怯的人。他在战壕里连猛烈对射的槍弹都受不了,他在前沿阵地急救站做手术,由于要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汗水老是从眉间流下来而迷糊住他的眼镜。所以在他注视这位传教士说话时,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愿我能说自己什么也不怕。”他说。
“但愿你能说自己一向笃信上帝。”戴维森反唇相讥。
但是出于某种缘故,那一晚这对传教士夫妇的念头里老是围绕着他俩初到岛群时所度过的生活。
“有时候,戴维森夫人和我相对无言,泪流满颊。我们无止无休地工作着,看来却一无进展。那时如果没有她,我简直不知所措了。当我心绪低沉时,当我接近绝望时,是她给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垂下头来看着手里的活计,面颊上升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双手微微颤动,无言以对。
“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孤军苦战,远离几千英里外的亲人,被包围在黑暗之中。每当我沮丧疲惫,她就会把手头的工作抛在一旁,坐下来给我念《圣经》,直到宁静重新降临在我身上,一如睡神降临在孩子的眼睑上。最后她合上经书,对我说:‘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我们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感到自己更为笃信上帝,我就回答她:‘对呀,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上一步站在桌子面前,似乎这里就是教堂的讲经坛。
“你知道,这些土人堕落到连自己的邪恶都看不到。我们从他们习以为常的动作中定出何者是罪恶来。我们不但把通奸、说谎和偷盗定为罪恶,而且把赤裸身体、跳舞、不进教堂也定为罪恶。我把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长裤都定为罪行。”
“怎样定法?”麦克费尔医生问,颇为惊奇。
“我施行了惩罚。显然要使人们知道什么是犯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做那类事情时就处罚他们。如果他们不进教堂我罚他们钱,他们跳舞我也罚他们钱。如果他们衣衫不整,我也处以罚款。我立了张处罚表,每犯一种罪行,就得罚款或是劳役。最后,我终于使他们明白了过来。”
“但是他们从来不拒绝付款吗?”
“他们怎么敢?”传教士反问。
“敢于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必须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传教士的妻子说,咬紧双唇。
麦克费尔医生用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戴维森。他听到的话使他吃惊,但是他怯于表示自己的反感。
“你须记住,我最后的一招,就是把他们从教堂里开除出去。”
“他们会介意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得意地搓搓自己那双手。
“他们无法卖掉椰子干。人们出去捕鱼,他就得不到应有的一份。这意思就是说他们要挨饿。是呀,他们是很在乎这些的。”
“告诉他弗雷德·奥尔森的事情。”戴维森夫人说。
传教士用他那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住麦克费尔医生。
“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他已经在岛上好多年了。作为一个商人,他很有钱,我们去时,他很不乐意。你知道,他在那儿一意孤行。他高兴付多少钱收买土人的椰子干就付多少,而且是用食物和威士忌酒当钱付给。他有个土生的妻子,但是他对她公然不忠实。他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是他毫不理会,还讥笑我。”
戴维森说最后那句话的声调降到低沉,而且沉默了一两分钟。沉默里充满了威胁。
“用不了两年,他就成了落魄潦倒的人。他在半世纪的岁月里积聚起来的财物,荡然无存。我把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得来找我,已经一副乞丐模样,哀求我给几个钱买张船票回悉尼去。”
“我真愿你能见到他来找戴维森先生的那副样儿,”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来是个五官端正身强力壮的人,更不少肥膘,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如今他干瘪瘦削,颤颤巍巍,前后判若两人。他突然变成个老态龙钟的人啦。”
戴维森出神地望着夜空。又下雨了。
猛地从楼下传来一阵声音,戴维森转过身来,心有所疑地望望他的妻子。这是留声机的声音,响得刺耳,喘气似的奏出音节交错的舞曲。
“那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紧了紧她的夹鼻眼镜。
“楼下屋里住了一个二等舱搭客。我想声音大概是从那儿来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显然还有跳舞的脚步声。接着音乐停了下来,他们又听到开酒瓶的声音和一片嘈杂的话音。
“我敢说她准是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费尔医生说,“十二点钟开船,不是吗?”
戴维森并不理会,只是看了下自己的表。
“你完了吗?”他询问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来,折叠好手里的活计。
“对,我想完事了。”她答道。
“现在上床还早吧,是不是?”医生说。
“我们还要念好久书,”戴维森夫人解释道,“不论我们在哪儿,晚上临睡前,总要念一章《圣经》,按照详注做些研究,你知道,也就是加以彻底讨论。这对于心智是最最好的训练。”
这两对人相互道了晚安。这样便只有麦克费尔医生和他夫人留在屋里了。他们有两三分钟相对无语。
“我想还是去把纸牌拿来。”最后医生开口了。
麦克费尔夫人疑惑地望着他。和戴维森夫妇的谈话使她感到不安,但是却又不愿说他们最好不要玩纸牌,以免戴维森夫妇突然进屋来引起难堪。麦克费尔医生拿了纸牌回来,她便在旁边瞧着他一个人打通关,虽然不免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做了错事的感觉。楼下还是一派酒会的喧闹。
麦克费尔夫妇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坐待半月之久。第二天天气晴朗,他们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便出门去消遣消遣。他们一直走到码头,从箱子里拿了几本书。医生去访问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着主任去查病房。他们还在总督府留下自己登门拜访的名刺。在路上,他们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礼,汤普森小姐用响亮而兴奋的声音回了句:“早上好,医生。”她还是穿着前一天那身服装,一身白色衣裙,一双发亮的高靿高跟靴,她那双胖腿肚子还是鼓出在靴口上,在这片异国情调的景色里,添上了一笔奇异的色彩。
“照我说她穿着得有点儿不三不四,”麦克费尔夫人说,“看来真是庸俗不堪。”
等到他们回旅舍,汤普森小姐正在陽台上同商人子女中一个漆黑的孩子玩儿。
“跟她打个招呼,”麦克费尔医生在自己妻子耳边轻声说了句,“她孤身在这儿,不理睬她不太好。”
麦克费尔夫人有些怯场,但是她一向惯于按照自己丈夫的吩咐办事。
“我想我们是同住在一块的旅伴。”她说,不免有些笨嘴笨舌。
“可怕,是吧,窝在这么个偏僻无聊的鬼地方?”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说我幸而有个房间住住。我不愿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开爿旅馆。”
他们又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声气既大,又喋喋不休,事实上是个惯于饶舌的人,但是麦克费尔夫人却不善说三道四,无话应付,不久就说:
“对,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坐下来吃肉食茶点,戴维森一进门就说:
“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同几个水手坐在一块,我猜不出她怎么会同这些人相识的。”
“她根本不懂得什么规矩。”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过了懒散无聊的一天,反而感到疲惫不堪。
“要是像这样子过上半个月,到末了儿我真不知我们会腻烦到什么地步。”麦克费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答道,“我准备花几个钟头坐下来看书,一些时候运动运动,不论晴天落雨——雨季里你无法去考虑晴雨与否——另外一些时候搞些娱乐。”
麦克费尔医生用疑虑的眼光望望他的同伴。戴维森的计划使他烦恼。他们又是吃的牛肉饼。看来这是大师傅唯一能做的菜。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唱起来了。戴维森一听便神情不安,但是没有说什么。男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支时行的曲子,而且立刻就可以听到她的声调夹在中间,嗓门儿又哑又高,而且夹着叫喊和哄笑。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来谈话,却又按捺不住要去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许多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
“我猜不透她怎样招来了那么多人。”麦克费尔夫人突然打住了传教士和她丈夫间关于医学的谈话。
这显出她的思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搐动也证明这一点,即使他嘴里在谈论科学的东西,他的心同麦克费尔夫人走向了一处。刹那间,正是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地大喊一声,从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准是这样的!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是从哀威里出来的。”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1]上船的。这就一清二楚了。她居然把她的行业带到这儿来了,到这儿。”
他用憎恨的激情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什么是哀威里?”麦克费尔夫人问。
戴维森把那双悲天悯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声里带着恐怖,而且发颤。
“那是火奴鲁鲁藏垢纳污的去处。红灯区。这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边缘。你从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行去,黑灯瞎火,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就到了一条荒凉的街道,走完坑坑洼洼,于是你突然到了处灯光明亮的地方。马路两边设有停车处,还有酒吧间,到处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响着自动钢琴,一路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那里的气氛令人飘飘然,而且有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寻欢作乐的感觉。你拐弯走进一条窄巷,不论向右向左,因为这条街把哀威里劈成两半,你就发现自己进入了幽境。一行一行的带有陽台的小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漆上绿色,小屋相互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布置得像是座花园城市。它那值得尊敬的齐整规矩、井然有序和清洁潇洒的外表,给人一种冷酷嘲讽的印象;因为寻欢作乐之事从来没有过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径小道偶尔有盏微弱的路灯,要不是从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里射出光亮来,这儿简直会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踯躅往返,窥视着坐在窗前的娘儿们,她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黹,多半时分压根儿对那些过路人连正眼也不瞧;这些行人与窗里的娘儿们可以媲美的就是他们的国籍五花八门。那儿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舰上来的列兵,都喝得醉醺醺的,还有驻扎在岛上的团队里的兵士,白人和黑人都有;那儿有日本人,三两成群地信步闲行;夏威夷人、穿着长衫的中国人,还有戴着样式荒唐的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默不作声,像是受到压抑。七情六欲是忧郁的。
“这是太平洋上最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用力大喊,“海外传教会多少年来鼓动反对,最后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却一无行动。你知道他们的论点。他们说罪恶是不能避免的,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划定区域加以控制。真情是他们收了贿赂。被买通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陋规,甚至娘儿们自己也出一份。最后警方还是不得不采取行动。”
“在火奴鲁鲁停泊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哀威里,它的罪恶与耻辱,我们到达时已经不再存在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受到审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不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费尔夫人说,“我记得就在我们这条船起碇前不几分钟她才上船的。记得我当时想到她来得真及时。”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决不能容许。”
他向屋门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费尔问。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让这所房屋变成——变成……”
他在找寻一个不会使夫人们觉得刺耳的字眼。在激动之中,他的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为惨白了。
“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以为现在就去,是有点儿草率吗?”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一语,就冲出门去了。
“你不太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考虑到个人安危而畏惧吗?”戴维森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起了一阵陰影,谛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儿。他们三个人全在倾耳听着。他们听见传教士噔噔地奔下那座木板楼梯,把房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下来,但是留声机还继续放送那种下流的曲调。他们听到戴维森的语声,接着是什么重东西掉地的声音。音乐停止了。他把留声机扔在地上。以后他们又听到戴维森说话了,但是听不真他在说些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极力吼叫。戴维森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把自己的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费尔医生把游移的眼光从她扫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下楼去,但是他怀疑是不是她们盼望他去。接着又是一阵像是扭打的声音。现在吵闹声听得更清晰了。也许是戴维森被人们扔出门来。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一刹那的沉寂,他们又听见戴维森上楼的跫然足音。他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走出屋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费尔夫人说。等到另一个出去之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为什么他要多管闲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以后他们吃惊了,因为留声机又开始响了起来,挑衅似的,嘲弄的声调嘶哑地吼着一首婬荡的歌。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样子憔悴枯槁像老了许多。她告诉麦克费尔夫人说传教士一夜没有合眼;在一种可怕的烦恼情况下度过一宵,一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全身衣服都染上了酒渍,一股臭味。但是一当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眼里便冒出陰沉的怒火。
“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总有一天她会懊悔都来不及,”她说,“戴维森先生心地善良得无法形容,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得不到安慰的,但是他嫉恶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义愤,简直是势不可挡。”
“那样,他要怎么干呢?”麦克费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愿置身于这个贱货的处境。”
麦克费尔夫人不寒而栗。在那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态中含有某种断然的恫吓。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地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洞开着,他们看见她披了件肮脏的晨衣,在火锅里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儿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了些吗?”
她们不则一声地走了出去,高视阔步,好像就没有个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一串讥嘲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
“你居然敢对我说话,”她高声嚷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嗨,是我请戴维森先生上我这儿来的吗?”
“不要理睬她。”麦克费尔夫人赶快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走去,一直走到听不见汤普森的话音。
“她简直厚颜无耻,死不要脸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怒气差不多窒息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们在回头的路上,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漫步。她一身盛装。那顶特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更为惹眼。她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向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几个美国水手一看见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眼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在店里落脚,雨又下了起来。
“我想她准得把那身漂亮衣服糟蹋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毒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光,戴维森才姗姗而来,已经淋得透湿,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身来,愁眉不展默然无语,吃了一口东西便拒绝再吃了,呆呆地望着斜扫的雨脚。戴维森夫人告诉他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不赞一词。只是他眉间越来越深的蹙纹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想我们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赶出这儿好不好?”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让她侮辱。”
“可她在这儿没有另外可以落脚的地方。”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同土人住在一块。”
“这样的天气,土人的茅屋住着一定很不舒服。”
“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小女孩拿来煎香蕉作为甜点,这是他们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向着她。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去看她。”他说。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回身走了。
“你去看她做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个回头的机会,否则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简直不明白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来侮辱我。让她来啐我。她有永恒的灵魂,我必须竭尽全力去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鼓里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
“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慈悲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轻松柔和了,“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更深,可是主耶稣的爱怜还能远及他的身上。”
小女孩带来了答复。
“汤普森小姐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营业时间内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这一伙用石头似的沉默听着这个回音,而麦克费尔医生赶快把他已经出现在嘴唇上的笑意抹去。他深知要是觉得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他的妻子会大大恼火的。
他们默默吃完午饭。一等撤去餐桌上的东西,两位太太就拿起了她们的活计。麦克费尔夫人又开始编织围巾,自从战争以来她已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烟斗。但是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盯着餐桌。最后他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屋子。他们听见他走下楼去,又听见他敲门时,汤普森小姐那声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麦克费尔医生注视着连绵的雨水,这简直使他六神不安。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那样轻轻落在地上,而是毫不留情使人害怕,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恶。雨水不是倾盆而下倒像是决了堤似的。这好似洪水自天而降,打在那个瓦楞铁皮屋顶上一无间息,使人达到疯狂的程度。看来雨水也会狂怒。有时使你感到如果它再不停息,你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突然觉得无能为力,好像你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只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费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探望着。
“我给她所有的机会。我规劝她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略作停顿,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的眼光陰沉得厉害,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所用的鞭子,他曾经把圣殿里的高利贷者和银币兑换商驱逐出去。”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嘴唇紧闭,浓眉双锁。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突然一动,他转身出了屋子。他们又听见他下楼去了。
“他要干出什么来?”麦克费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除下了夹鼻眼镜,擦着,“他在执行上帝意旨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一叹。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费尔医生从出租给他们屋子的那个生意人那儿知道了传教士行动的第一回合。老板把正在店前走过的医生,拦到门廊里说话,他的胖脸显得无所适从。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该让汤普森小姐住在这间屋里,”他说,“但是我出租给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有人找上门来要我出租一间屋子,我只问他们能不能照付租金。何况她又预先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费尔医生不愿卷进是非涡里。
“说来说去这是你的屋子。你能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霍恩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麦克费尔究竟支持传教士到什么程度。
“传教士们是互通声气的,”他迟迟疑疑说,“如果他们要对付一个生意人,他只能关上店门卷铺盖上路。”
“他要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他不能要求这样干。他说要对我公平。我答应告诉她不要再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怎么样呢?”
“她痛骂了我一顿。”
老板扭动着他那条帆布旧裤衩,手足无措。他觉得汤普森小姐难以对付。
“噢,这样嘛,我敢说她一定得离开这儿了。我相信不让她的朋友来,她不会要留在这儿的。”
“可她没处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谁也不会收留她,现在传教士已经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麦克费尔看看落下来的雨水。
“好,我看要等雨收天晴是没用的。”
这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他当年的大学生活。他没法维持,只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才读完大学。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孤零零地待在屋里。但是霎时间留声机又唱起来了。她故意开留声机来挑衅,来掩盖她的寂寞,但是那儿没人和唱,而且唱片的音调也很凄切。这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喊救命。戴维森睬也不睬。他故事正讲到一半,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留声机也继续唱下去。汤普森小姐放了一张又一张。看来静静的长夜使她受不了。闷热得透不过气来。麦克费尔夫妇上床后无法睡去。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眼睛张得大大的,听着帐子外面蚊子的残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麦克费尔夫人低声说。
他们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戴维森的说话,从木板隔断那面传过来。他连绵不绝的声音显出单调热切而固执的语调。他正在大声祈祷着。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做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见汤普森小姐,她再也不用那种敷衍的殷勤或满脸堆笑来向他们打招呼;她抬头朝天,涂着脂粉的脸上布满陰云,皱着眉头,好像没有见到他们。生意人告诉麦克费尔医生说她在各处找栖身之地,但是没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开留声机听各式各样的唱片,但那种强作欢笑越来越看得清了。唱片里黑人音乐有种破碎的、伤心的节奏,像是绝望的舞步。星期天她也开留声机,戴维森请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来,整座屋子鸦雀无声,除了永不休止的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雨声。
“我想她有点耐不住了,”第二天生意人对麦克费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至今在干什么,这使她害怕。”
麦克费尔医生一清早曾经见过她一面,使他吃惊的是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了。她脸上有种走投无路的神色。这位混血儿向麦克费尔医生斜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名堂吧?”他毫无把握地问。
“不,我不知道。”
霍恩要问他这个问题是古怪的,因为他自己也有种看法,认为传教士正在秘密进行工作。
他有种印象,传教士正在这位女人的四周织成天罗地网,小心,一步一板,而且突然,一旦诸事齐备,就把网绳一收。
“传教士让我去告诉她,”生意人说,“不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说一声,他便会去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讲。我也没等她说话。我只把他要我说的话讲了一遍,就出来了。我想也许她要哭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孤寂的生活使她受不了,”医生说,“还有雨——这就使人心惊肉跳了。”他不耐烦地说下去:“这个讨厌的地方也会有不下雨的日子吗?”
“在雨季里,会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在一年里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这是由于港湾的地势。好像整个太平洋上的雨水都招引到这儿来了。”
“这港湾的地势真活见鬼。”医生说。
他抓搔蚊子叮过的地方。他觉得非常急躁。等到雨一停太陽出来,这儿就成了暖房,火热,潮湿,酷烈,闷气,你有种奇异的感觉,万物生长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冲力似的。那些土人,一向以生性愉快,天真活泼闻名于世,他们一身的刺花、染过的头发,看起来却有些令人畏惧;他们赤着脚在你脚跟后面啪嗒啪嗒走时,你不由得不回头瞧瞧。你感到也许在任何一瞬间,他们会迅速抢上来,用长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间刺一刀。你猜不透那些土人长得很开的双眉之间,究竟在转着什么不祥的念头。他们有那么一点儿像古埃及人画在殿堂上的那种样子,浑身带着千百年传下来的恐怖。
传教士走进走出,忙得厉害,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传教士天天去找总督,有次戴维森还提到过这位总督。
“看起来总督的决心似乎很大,”传教士说,“但是要他斩钉截铁做决定,他的骨头就软了。”
“我想他一定不愿照你的要求办。”医生开玩笑似的提出。
传教士连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正确的事情。本来用不着说服人们去那样做。”
“但是对什么是正确的,人们有不同的意见。”
“要是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又犹疑不决究竟锯不锯掉,你会对他耐心等待吗?”
“坏疽病是个存在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在进行的勾当不久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用完午饭,还没有分手各自去午睡,这是炎热驱使两位太太和医生的日课。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毫无耐心。屋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眼光向屋内扫了一周,接着就走向戴维森。
“你这个臭流氓,你在总督面前说了老娘些什么话?”
她由于狂怒而口沫横飞。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传教士把椅子推向她。
“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正盼望着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穷极无赖的杂种。”
她冲口而出骂不绝声,难听而又蛮横。戴维森严正地看着她。
“我才不理睬你堆在我身上的责难呢,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时候,在盛怒之下,她反而把眼泪抑住了。她满脸红涨,气息短促。
“出了什么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限我一定要在下次来船时卷铺盖。”
传教士的眼里会有一丝喜悦的闪光吗?但是,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声色不露。
“照你这种情况,怎么能盼望总督让你逗留呢?”
“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来,“你骗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愿欺骗你。我力促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步骤,是为了维护他的职守。”
“为什么你要管老娘的事?我没有触犯过你。”
“你可以放心,如果你触犯我,我将是最最不计较的人。”
“你以为我要留在这个连小市镇都不如的鬼地方吗?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骂了一声,就奔出屋去了。接着是一阵短暂的缄默。
“听见总督居然最后行动起来,真令人为之释然。”戴维森终于开口了,“他是个懦弱的人,犹犹豫豫。他说汤普森小姐说来说去也不过在这儿留半个月,要是她去阿皮亚,那里是英国法律统治的,就用不着他来管了。”
传教士跳起身来,走向屋子的另一头。
“那些有权力的人躲避责任的做法,真糟糕。照他们说起来,好像邪恶不在眼前就不成其为邪恶。人间有了那种女人,就是丑事,即使推到另一个岛上去,丑事总归还是丑事。结果我不得不摊牌了。”
戴维森倒竖双眉,咬牙切齿,凶相毕露,发横到底。
“这话怎么说起?”
“我们海外传教会在华盛顿不是毫无势力的。我向总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对他没有好处。”
“她该什么时候走?”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从悉尼开到旧金山的船,下礼拜二要过这儿。她必须搭这条船走。”
那还有五天好过。次日,医生为了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做,在医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处刚要上楼,混血儿霍恩就拦住了他。
“原谅我,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不舒服。你能去瞧瞧病吗?”
“当然可以。”
霍恩引医生进了她的房间。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把椅上,既不看书也不做活计,呆呆地望着身前。她穿了那身白衣裙,戴着别着花朵的大帽子。麦克费尔注意到她皮肤黄黄的,脂粉为泪水湿成斑斑块块,眼泡虚肿。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真抱歉。”他说。
“噢,我不是真个病啦。我这样说,只不过是要见到你。我只能搭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儿。”
她盯着他,使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像从梦里醒来。她把自己双手捏住放开,放开捏住,一似害了痉挛。老板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经知道了。”医生说。
她哽咽了一下。
“我以为眼下要我去旧金山,对我是很不便的。昨天下午我去求见总督,但是他不见我。我看到了他的秘书,他告诉我除非坐这条船回去,别无他话。我无论如何要见到总督本人,今儿早上我在官邸门前等着他,他一出来,我就挡住他说话。他不愿睬我,我不得不这样说,但是我不让他甩掉我,最后他说他并不反对我留在这儿等下次船到悉尼去,要是戴维森牧师同意的话。”
她住了口,迫切地看着麦克费尔医生。
“我实在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忙。”他说。
“好吧,我想也许你不介意去替我向牧师讲个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让我在这儿留下来,我决不重操旧业。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可以不出屋门一步。眼下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
“我去跟他说说。”
“他不会答应的,”霍恩说,“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死了心的好。”
“告诉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工作,正经八百的,我说的是正经八百的工作。这没有要求过分吧。”
“我努力去办。”
“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可以吗?这个结解不掉,我无法安下心来。”
这个差使并不太使医生乐意,但是,由于他的生性使然,他拐了个弯去办这件事。他告诉自己妻子汤普森小姐说的话,要他妻子去和戴维森夫人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不免有点儿专横,就是让这个女人再在帕果帕果待上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的外交手腕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传教士直接来找他了。
“戴维森夫人告诉我说汤普森曾经托你来说项。”
麦克费尔医生,由于这样直接打交道,被迫出面,不免露出了一个腼腆人的尴尬。他感到自己的火气上升,脸也涨红了。
“我不以为她宁愿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既然答应在这儿循规蹈矩,这样难为她,未免狠了一点。”
传教士用严峻的眼光盯住医生不放。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不曾问,”医生回答,带点粗气,“而且我以为一个人最好少管闲事。”
也许这并不是个婉转圆滑的回答。
“总督已经下令把她驱逐出境,搭最先离开这个岛的船。他不过是执行职责,我不会去干涉的。她的出现,对这儿来说是种危险。”
“我想你是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看医生,但是她们用不着害怕发生一场口角,因为传教士只是安详地笑笑。
“我万分抱歉,你居然这样看待我,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淌着血,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答,绷起脸望着窗外。终于雨停了下来,远眺港口,可以看见影影绰绰夹在树丛中的土人茅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到外面去走走。”他说。
“不要因为我没有实现你的愿望而抱怨我。我万分抱歉,我实在无能为力,”戴维森凄然一笑,“我十分尊敬你,医生,如果你以为我是个坏人,我很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早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他反唇相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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