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余里诸山为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洼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松上薜萝份份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之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①,历游三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娱。君唶②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金华宋濂窃不谓然。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 荄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者,非松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参考译文:
龙泉有很多大山,在它西南方向一百多里的诸多大山更为幽深。有些大山四面奋然而高耸起来,中间凹下,形状像箕筐,人们因此称它为“匡山”。山上有很多枝叶像虬髯一样的松树,满眼望去高入云天,新鲜的翠针映照着人如同被洗过一样。松树上攀附的薜萝纷披弥漫,横向衍生成几十丈长,叶子嫩绿可以吃。松根上寄生的茯苓,有的很大如同斗器,其中杂生着黄精、前胡及牡鞠等植物,采下可吃。
我的朋友章三益君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不久前在山里盖起了一座庵庐。庵庐西南方若干步远,有两个深潭,蛟龙潜藏在水里。水面上云气精华向上腾涌而起,顷刻间就覆盖了山谷,它的颜色是那种纯白色,就像大海一样苍茫而无边无际,大风从东面吹来,云气就会消散,章君因此建起了一座烟云万顷亭。庵庐的东北方向若干步远,山更加高峻,峰峦更加峭拔尖耸,那种气势如同想与霄汉连在一起。向南可看到闽中几百里远,嘉树帖服在地上如同荠菜,于是章君又建造了唯天在上亭。庵庐的正南方又是若干步远,地面明净阔远清爽干净,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各座山峰,都摆出秀丽的情形争相竞斗,让人喜爱玩赏忘记了疲倦,再加上在这里可以弹琴可以下棋,可以带着酒具来喝酒,没有什么不适宜的,于是章君又因此盖了一座环中亭。
章君读书的闲暇,经常披着鹤翅一样的大衣,拄着竹杖,先后游历三座亭子,回来就坐在庵庐里,回望虬松,看到它们如同善士、巨人一样在左右作揖。章君注视很久,精神凝定聚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仿佛同古代的豪杰在千年之前互相交谈。章君心情大好,起身穿起谢灵运当年一样的木鞋,每天在万棵松树间歌啸行吟,木屐的声音铿锵有力合中节拍,同歌声互相应和。虬松仿佛了解章君的心意,也发出轻微的如同笙箫一样的声音来互相娱乐。章君赞叹道:“这就是我观赏松树的乐趣啊。”于是他用“看松”二字来命名他的庵庐。
龙泉当地的士人,听闻此事质疑道:“章君依仗济世的卓越才华,在闽地敌寇大兵压境的时候,曾经树起大旗准备好战鼓,磨砺长矛,率领军队进攻敌寇击退了他们的侵犯,这是因为他有建立功业来显露自己才华的抱负啊。如今竟然用‘看松’来命名自己的庵庐,就如同隐居者做的那样,他是打算鄙弃世俗的扰攘而不想去亲近呢,还是认为那些世俗之人不值得交往,而只能从松树那里取得他期待的品质呢?”金华的宋濂私下认为不是这样。在所有植物之中,秉承坚贞刚直的气度的,只有松树是最多的。我曾经深深地思考过:一种生气正伸盛的时候,无论是蕴藏在树根里的,还是聚敛在草根中的,没有哪一个不舒展着枝叶来表现一时的妍丽;等到那秋高气清的时节,霜露已经降下,那么都会枯黄陨落而没有什么可留下的了。那能耐受一年中寒冷的时节却不改变品行的,不是松树吗?因此从前品德高尚的人常常借它来勉励自己,求得君子的志向,大概也像这样罢。章君处世,与松树为伍,就是卓然屹立来自立品格;等到他在恰当的时候挺身而出,刚直坚贞自然会把持好,不被他人的议论所改变,最终能够建立功勋并能给百姓恩泽,但当初的想法也不曾同松树的品格相背离。糊涂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硬说章君忘记尘世,就质疑他的隐居山林之间,不是不可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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