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勇,天下之达德,仁知之卒徒也。仁知帅乎中,坚挺乎其不回,于是选锋劲骑,听指麾而疾驰,如雷如霆,不可遏也,夫是之谓勇。盖仁知不能自行,而驾勇以行,及其成功,则勇亦得参乎仁知,同为达德。苟不周于仁知,昧乎不辨其是非,茫乎不计其公私,惟其情之所徇而果行焉,曰“吾天下之勇也”;知有勇,而不知有其身,而不知其违乎仁,既违乎仁,不得谓之知。故德之蔽,惟勇为多。
庐陵张生名其室曰“大勇”。大勇之云,盖出自《孟子》。其一则对齐宣王之问,而劝之以周文王、武王之事。盖当是时,周德衰矣,周命替矣,天下之民困于虐政极矣。齐以万乘之国,七九有之一,苟有志于斯民,则文武之事,反掌可为。勇之时义,岂不大哉?然非所以为众人言也。其一则引曾子谓子襄之言曰:“自反而不直,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直,虽千万人,吾往矣。”其意惟在论北宫黝、孟施舍之勇,非圣人之徒之勇而已。曾子,传孔子之道者也。孔子论行三军,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必不怙恃其直,而以身当千万人也必矣。且直不直在我,于人乎何与?虽千万人,吾往矣,抑亦何所用其直哉?曾子之雅言,称吾友犯而不校。子思之作《中庸》,得之于曾子也。及其语勇,则引孔子告子路之言曰:“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而君子居之。”则子路之勇,孔子未之取也,曾子亦未之取也,然则如之何?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克己,人人之所难,而颜子跃然任之,君子之大勇盖如是!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又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曾子之大勇盖如是。
生也好勇,盍求诸孔子之训,而服膺乎颜子之事、曾子之言?则其为勇也,庶几乎无蔽矣!于是乎言。
(取材于刘基《诚意伯文集》)
注释:【1】锋:借指刀、剑等有刃的兵器。【2】七九有之一:长久为战国七雄之一。九,通“久”。【3】褐宽博:古代贫贱者所穿的宽大粗布衣服。亦借指贫贱者。【4】衽金革:以兵器、甲胄为卧席。形容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敌。【5】服膺:衷心信服。
译文:
勇是天下通行不变的道德,是仁和智(统领)的兵卒。仁智在其中为统帅,坚挺而不回避,于是就选用指挥手执锋锐武器的精锐士兵,迅猛奔驰,如雷霆霹雳一样不能阻止,这就是所谓的勇。因为仁智不能够单独自行前往,而必须以勇为车马前行,等到成功后,勇也能参与融入仁智里,共同为天下通行不变的道德。如果对仁智思虑不周,稀里糊涂辨不清是非,迷迷茫茫不考虑公私之别,只凭自己的感情冲动而断行勇力,说“我是天下大勇之人”;只知道行勇力,而不知道自身利害,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违反了仁,既然违反了仁,就不能称为智。所以,道德上的弊端,(在)勇(的问题上)是最多的。
庐陵张生命名他的居室为“大勇”。大勇的说法,出自《孟子》。其中一处出现在孟子回答齐宣王的提问,而以周文王、武王的事例劝导鼓励他的地方。在那个时候,周朝的德政衰败,周天子的命令不被采信了,天下的人民已被暴政肆虐到了极点。齐国以万乘兵力的强国,长期占据战国七雄之一,如果有志于拯救那些百姓,那么周文王、武王那样的事功,(他们做起来)就易如反掌。勇的时代意义,难道不是很大吗?然而这却很难跟一般人说清楚啊。另一处出现在曾子对子襄的话里:“反省自己,若是自己理亏,即使对方是个布衣,我不畏惧吗?反省自己,若是理直气壮,即使面对千万人,我也要勇往直前。”他的意思只在论北宫黝、孟施舍那样的勇,不是圣人子弟那样的勇罢了。曾子,传承的是孔子之道。孔子论指挥三军打仗,说:“赤手空拳打虎,踵水过河,死都不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在一起的,我只和凡遇事谨慎小心,善于谋划而又能办成事的人在一起。”那么肯定不会做单凭自己的爽直,而以一身挡千万人(那样的莽撞事)。况且直不直在自我,与他人有什么关系?即使面临千军万马,你去就是,难道非用自己的爽直不可吗?曾子的名言,赞扬自己的朋友受冒犯或无礼也不计较。子思写作《中庸》,是继承了曾子的思想。当他谈到勇的时候,就引孔子告诉子路的话说:“用兵器甲盾当枕席,死而后已,这是北方的强,勇武好斗的人就具有这种强。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对我蛮横无礼也不报复,这是南方的强,品德高尚的人具有这种强。”子路这样的勇,孔子没有认可,曾子也没有认可。那么正确的“勇”应该是怎么样的?那就是:颜渊问什么是仁,孔子说:“约束自己,使每件事都符合于‘礼’就是仁。”约束自己,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可是颜渊积极地去做,君子的大勇就是这样!曾子说:“以实现仁德为自己的责任,这样的责任不是很重吗?为此理想奋斗终生,这样的道路不是很宽广遥远吗?”又说:“可以把年幼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政权托付给他,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而不动摇屈服,这样的人不是君子吗?是君子啊!”曾子推崇的大勇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张生喜好勇,为什么不从孔子的教导里求取(启发)并信服颜渊的行事、曾子的言论呢?如果这样,那么他(所认知)的勇,或许可以不会再有糊里糊涂的“蒙蔽”了!于是写了(上面)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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