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明季吴县洞庭山乡,有樵子者,貌髯而伟,姓名不著,绝有力。每暮夜樵采,独行山中,不避蛇虎。所得薪,人负百斤而止,髯独负二百四十斤,然鬻于人,止取百斤价。人或讶问之,髯曰:“薪取之山,人各自食其力耳。彼非不欲多负,力不赡也。吾力倍蓰①而食不兼人,故贱其值。且值贱,则吾薪易售,不庸有利乎?”由是人颇异之,加刮目焉。
髯目不知书,然好听人谈古今事,常激于义,出言辩是非,儒者无以难。尝荷薪至演剧所,观《精忠传》。所谓秦桧者出,髯怒,飞跃上台,摔桧殴,流血几毙。众咸惊救。髯曰:“若为丞相,奸似此,不殴杀何待?”众曰:“此戏也,非真桧。”髯曰:“吾亦知戏,故殴,若真,膏吾斧矣!”其性刚疾恶类如此。
洞庭有孤子陈学奇,聘邹氏女为室,婚有期矣。女兄忽夺妹志,献苏宦某为妾。学奇泣诉于官,官畏宦势,无如何也。学奇讼女兄,宦并庇兄不得伸。学奇窘甚。一日,值髯于途,告之故,且曰:“若素义激,能为我筹此乎?”髯许诺:“然需时日以待之,毋迫我也。”学奇感泣。髯去,鬻身为显者舆仆。显者以其多力而勤,甚信爱之,得出入内闼。邹女果为其第三妾。髯得间,以陈情告。女泣如雨,诉失身状,愿公为昆仑②。髯曰:“毋迫。”一日,显者夫人率群媵游天平山,显者不能禁。髯嘿贺曰:“计行矣!”于是密具舟河干。众妾登舆,髯舁第三舆,乃邹氏也。出门,绐③其副,迂道疾行,至河干,谓女曰:“登舟!”舟遽开,帆疾如驶。群仆骇变,号呼来追。髯拳三人仆地,不能出声。徐去,则女舟已至陈门矣。学奇得室忻感,谓古押衙④不是过也。髯谓学奇,亟宜鸣之官以得妻状。官始不直显者,至是称快,询知义由于髯,赐帛酒花彩以荣之。显者惭,杜门若不闻者。自是义樵名益著。
(清·顾彩《髯樵传》,选自《虞初新志·卷八》)
【注】①蓰:五倍。②昆仑:即昆仑奴,唐传奇《昆仑奴》中的义士。③绐:欺骗。④古押衙:唐传奇《无双传》中的义侠,押衙为官名。
译文:
明朝末年,吴县洞庭山的乡村中,有个打柴的人,满脸大胡子并且身材魁伟,姓名不为人所知,极有力气。常在夜间打柴,独自一人在山中行走,不怕碰上毒蛇猛虎。打的柴草,别人只能背一百斤,髯樵独自能背二百四十斤,但是卖给别人,只收取百斤柴的钱。有人惊讶地问他,髯樵说:“柴取自山中,人们都是自食其力罢了。他们不是不想多背,而是力量没有那么大。我的力量是别人的五倍,但吃饭并不比别人多,所以把价钱压低了。再说,价钱压低了,我的柴又容易卖,这难道不是有好处吗?”因此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奇异的人,更加对他刮目相看了。
髯樵不识字,但是喜欢听别人谈论古往今来的事情,常常激于义愤,说出话来,争辩是非得失,就是读书人也没有办法驳倒他。有一次,髯樵背着柴到戏场观看《精忠传》,那个扮演秦桧的演员出场了,髯樵大怒,飞步跳上台,摔倒秦桧殴打他,把他打得鲜血直流,差点死了。众人急忙来救。髯樵说:“他做丞相,奸恶成这样,不打死他还等什么?”众人说:“这是演戏啊,不是真秦桧。”髯樵说:“我也知道是演戏,所以才打他一顿,如果是真秦桧,就要用他的血肉喂我的斧头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刚烈,嫉恶如仇。
洞庭有个孤儿叫陈学奇,聘邹家的女子为妻室,婚姻已经定下了日期。女子的哥哥忽然强行改变妹妹的意愿,把妹妹献给一个姓苏的宦官为妾。学奇到官府哭诉,官府害怕苏姓宦官的势力,没有办法。学奇又状告邹氏女的兄长,苏宦把邹女的兄长一起庇护起来,冤不能伸。学奇没有一点办法。一天,在路上遇见髯樵,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髯樵,并且说:“你向来嫉恶如仇,能为我解决这事吗?”髯樵答应他说:“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要催促我。”学奇感动得哭了。髯樵离开后,卖身到显者的家中做赶马车的仆人。显者因为他力气大并且很勤快,非常信任他,这样他就能够随便进出内室,邹女果然是他的第三个小老婆。髯樵找机会,把陈学奇的情况告诉给邹女。邹女哭得泪流满面,告诉他失身的情况,希望髯樵能做昆仑奴那样的义士。髯樵说:“不要着急。”一天,显者的夫人带领着显者的小老婆们游天平山,显者不能阻止。髯樵暗暗祝贺说:“计划可以施行了。”于是暗暗在河边准备船只。显者的小老婆们上车,髯樵驾驶第三辆车,车上正是邹氏女。出门之后,髯樵欺骗副手,转到别的道路上快跑,到河岸边,对邹女说:“上船!”船立即开行,打开船帆,快得像跑一样。众仆人惊骇这突然的变故,喊叫着跑来追赶。髯樵挥拳将三个人打倒在地,使他们叫不出声来。船慢慢地离了岸,不多时就到了陈家的门前。学奇得到妻子非常感动,认为古代的义侠也不过是这样。髯樵对学奇说,应该赶快把找到妻子的情况报告给那官府。官府才不让显者诉讼,到这时人们拍手称快,向髯樵询问打抱不平的前因后果,官府赏赐他衣帛美酒,让他披红挂彩来显示荣耀。显者惭愧,关上门装做没有听到。从此以后,义士髯樵的名声更加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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