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全诗原文、注释、翻译和赏析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唐].杜甫.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翻译
慈恩寺塔高超出穹庐似的青天之外,强劲的风吹得没有休止的时候。
假若没有心胸开阔之人的胸怀,登上此楼反而会触景生情,生出许多忧愁。
登上慈恩寺塔极目远驰,方知佛教的威力之大,足可以构思佳作,探寻胜境。
仰面穿过弯曲的磴道,方才走出支木交错的暗处,终于登上顶层。
夜间在塔上仰观北斗七星好像在塔的北窗口,耳边仿佛听到银河的水声向西流动。
白日登塔仰视天空,那羲和鞭赶太阳迅速西进,秋神少昊给人间带来了清秋。
俯看终南诸山忽若破碎成块,泾渭之水清浊也难以分辨。
从上往下一眼望去,只是一片空蒙,哪还能辨出那里是都城长安呢?
回过头去呼唤一代英主虞舜大帝,只见虞舜的寝陵苍梧之地正生起一片愁云。
痛惜啊!当年穆王与王母在昆仑瑶池饮酒作乐,竟然喝到夜幕降临到昆仑山头。
黄鹄不停地一个个远走高飞,哀哀鸣叫不止,不知前去投向何方。
你们看那些追阳逐暖的群雁,各自有着谋取稻梁的术算。
赏析一
此诗作于天宝十一载 (752年)。是年秋天,杜甫与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几位友人携手登高,乘兴赋诗。在诸公同题诗作中,杜甫这首诗冠盖群雄,成为压卷之作。
“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时为他母亲而建的,故取名“慈恩”。寺塔为永徽三年(652年)高僧玄奘所立,共6级。长安元年(701年)改建,增高为7级,高300尺,一名大雁塔,位于今西安市东南,为古今登高远眺之胜地。
诗人凌空四顾,百感交集。天地之高远辽阔,造物之雄险峻奇,引发出诗人对宇宙与人生、往古与现实之间无限丰富的遐想。他仿佛看见了羲和鞭日、少昊行秋。时光在脚下疾逝流转,千古有如一瞬,他更看见了秦山破碎、泾渭难求的令人忧虑的大唐社会。对当朝权贵醉饮瑶池、日晏昆仑醉生梦死的生活,对贤良远放,而“各有稻粱谋”的逐利小人麕集朝上的可悲局面深感痛心。杜甫登高抒怀,素日郁积于胸的忧国忧民之情,借此一泻而出。这首诗可称为登高警语,刺时忧危之佳作。
即景抒情,首先要将眼前之景摹状于前,然后才能形成抒怀放情之势。“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诗一开篇便荡出一个雄奇阔大的天地。大雁塔顶天立地,直指苍穹。“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兀立塔顶,宛如置身九天之上,北斗七星探手可掬,耳畔则是银河水向西奔流的一片喧响……刘勰云“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文心雕龙·夸饰》)杜甫就是这样,为突现出塔之巍峨雄奇,大胆运用夸张的艺术手法,驰骋想象,俯仰于天地之间,迢迢北斗,邈邈河汉,悉数驱来,置于人们眼前耳畔,形成一个以大雁塔为中心的空阔高远的神奇世界,这就为诗人的感事抒怀作了强有力的铺垫。塔高风急,登高者凭虚凌空,放眼四海之外,身受八面来风,怎能不兴会漓淋,心潮汹涌?!屈原洞监“风”、“骚”之情,乃借江山之助,杜甫抒胸中之豪气,岂不缘雁塔之巍峨?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杜甫毕竟是杜甫,虽登九霄之塔,却没像一些高人逸士那样,飘然世外,羽化而登仙。相反,他身在绝顶,倒是愈加关注地俯视着人生,痛感社会之黑暗。秦山破碎,泾渭不分,神州难辨,鬼魅横行,在杜甫的眼里,大唐江山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作诗必先命意。杜诗之所以能够技压群雄,拔得头筹,盖因杜甫作诗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中常有苍生在。惟有第一等之襟抱,斯有第一等之真诗。他笔走龙蛇,驱遣万物的才技,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忧国忧民的深厚情怀,方濡化出他笔下奇崛苍劲、万象腾踔的大千世界。这首诗冠盖群雄,境界高远并不是因为杜甫赋就于高塔之上,而是由于诗人站立于时代思想的高处,高屋建瓴俯察人生,显示出一种精神与情怀的伟大。诚如仇兆鳌所说,杜甫这首诗“气象峥嵘,音节悲壮”,“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这里所说的“气象峥嵘”,不能单从物象上理解,它自然还包含着思想、情感、气势,或言之意象等十分丰富的内容,是中国古典美学中一个美妙而难以准确诠释的模糊概念。
赏析
诗的创作源泉,虽然是现实生活,但诗的意象境界却不等同于现实生活。由于作者对客观事物的审美理解和把握,所写的内容不能满足和停留于观照及一般既有的艺术经验、感受上。这样创作,比一般确定的意象、其内涵要丰富深刻得多,可以使人反复吟味欣赏。这样的写法,虽然并非完全脱离或远离现实,但与现实的关系是处于同与不同之间、似与不似之间,因此,称为“中正之法”。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就体现了中正之法的特征。
此诗写于天宝十三年 (754年)秋。当时诗人岑参、储光羲、高适、薛据等人,都登此塔有诗,故杜甫诗题为《同堵公登慈恩寺塔》,同,即和。
诗的首四句写塔的标高风烈,登之百感交集。写塔势之高可“跨苍穹”,而“烈风无时休”,就不沾滞于现实。实际该塔为6级,后又建为7级,高300尺。但不如此写,就无以状塔的拔地而起,上欲摩天的气势。次四句写登塔的经过和所感。“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写从塔的底部盘旋而上,经过似龙蛇洞窟的幽邃,而可以冥搜到佛法象教的力量。这同样是不沾滞于现实,又不脱离现实的写法。再次八句,写登上塔顶所见天上地下的景物,仰视上天,虽星河历历在目,但俯视大地,却看到秦山忽然破碎,泾渭二水已难辨其清浊,但见昏暗一气,再也认不清皇州安在,一片混浊。这也是脱开现实而写的。这样写,诗中才能有意蕴,才会表达出诗人对国家破碎的惊心,对朝廷清浊不分,贤恶混杂的慨叹,对天下一片混乱黑暗,到了难于收拾地步的痛心。最后八句写思古伤今。思古,是以“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表达对开国明君太宗和贤后文德皇后的缅怀。伤今,是以“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讽刺玄宗与贵妃在骊山的纵乐。“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写诗人想如黄鹄振翅飞去,但又走投无所的悲愤。“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写朝廷中的奸佞,趋炎附势,如随阳之雁,惟稻粱是谋,尸位素餐罢了。以上这些写法都是在同与不同之间、似与不似之间而表达其深刻意义的。
为此,谢榛指出:“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动,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诗家直说笺注》)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则进一步从诗的意象说明这一理论:“诗贵真,诗之真趣,在意似之间。认真,则又死矣。柳子厚过于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瑛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捷也。”
但古人也从炼词造句理解运用“中正之法”,认为应在“熟与不熟之间”。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引《复斋漫录》:“韩子苍言作诗不可太熟,亦须令生。近人论文,一味忌语生,往往不佳。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 对 ‘野草闲花’,此一字太熟,故易以 ‘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陈仅在《竹林答问》中,也讲这一道理,说“诗不宜太生,亦不宜太熟。生则涩,熟则滑。应在不生不熟之间,‘捶钩鸣镝’,其候也。”叶矫然在《龙性堂诗话》初集中又提出生熟相兼的“中正之法”,即应有生亦有熟,说“作诗须生中有熟,熟中有生。生不能熟,如得龙鲊熊白,而盐豉烹饪,稍有未匀,便觉减味。熟不能生,如乐工度曲,腔口烂熟,虽字真句稳,未免优气。能兼两者之胜,殊难其人。”
《同登慈恩寺塔》诗中的炼词造句,就深得以上所述“中正之法”。如“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出句生,对句熟。“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象教”生。“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龙蛇窟”熟,“枝撑幽”生。“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流。”“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类似这些诗句贵乎同不同之间,都写得生熟相兼或在熟与不熟之间,似与不似之间,使人不觉太生,亦不太熟,故而合乎中正之法。这样写法有助于诗人抒写忧国伤时的意象和雄浑沉郁风格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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