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首词在汲古阁本《淮海词》有题《洛阳怀古》(宋本《淮海居士长短句》则无题),而词中提到的金谷、铜驼巷又在洛阳,故直到现在,有的人还认定是咏洛阳,其实是误解,因词的内容并无怀古意,只是忆旧而作今昔对比,结合词人经历看,是行将去国之前所作。词人于元祐二年(1087)因苏轼之荐,于次年除宣教郎、太学博士,累迁国史院编修官,结识黄庭坚、陈师道、晁无咎、张文潜等人,时相游宴。绍圣元年(1094)高太后崩,哲宗亲政,一反前规,用新党斥旧党,遂受章惇诸人打击,外放杭州通判,未到任即改贬处州监酒税。离京前夕,对五年京兆生活不无留恋,特别是金明池这些地方,怎能不旧地重游,抒依依别情呢!于是有这首词。
首二句现初春景色:那枝头梅花已经稀疏零落、残留的也色淡泽褪;河里的冰层已解冻,融化流凌。三句以东风又起,惊呼:在不知不觉中已换岁月,新的一年开始了。在迎新送旧的时刻,能不勾起对往事的缅怀吗!从“金谷俊游”起直到“飞盖妨花”,用长长的十一句,重温昔日的美景:两年前的春天,身受皇恩,诏赐游园。夜雨新停,晴空万里,风和气清,我们轻踏细沙,漫步观赏,真个神采飞扬!最难忘的是在摩肩接踵的游人潮涌中,一辆名门闺秀坐的小车,穿过身旁,洒下一路芳香,我竟情不自禁地随车跟去,现在想来十分可笑。不独初春,暮春时节也有好景致:杨花飞絮,彩蝶翩翩,莺雀婉啭,暖洋洋的天气,惹得心境荡漾,思绪起伏,桃树柳枝,已然绿叶成荫,下面那曲折幽邃的小径,各自伸向远方,似乎要把彩丽纷繁的春色,急切送到千家万户。再有国夫人园中的夜宴场面也值得一提:笳管奏起美妙的乐曲,佐酒助兴,五颜六色的彩灯,使满园辉光耀眼,那皎洁的明月也显得黯淡;穿梭来往的车马,遮挡视线,连花也赏不好了。从“兰苑”句至结尾,由追念再跌回现实,照应上片的“暗换年华”,进一步抒发主旨:如今这些林园胜地并未荒芜,依旧游人如织,但作为就要远行的迁客,已感到自己渐渐衰老;当两年后旧地重游,往事历历,只能倍增叹惋!此刻,暮霭沉沉,烟云密布,酒旗斜插,门庭冷落,我独倚酒楼,凭栏远眺,再也见不到絮飞蝶舞,桃红柳绿的景象,只不时有那寻枝栖身的归鸦在绕树盘旋,嘎嘎的噪音,更令我归心如焚,这里对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呢?我的魂魄啊,其实早就随着流水,飞到了天涯海角。
本词的艺术表现手法,最主要在于:一、结构上敢于创新。一般词作,都讲究上片与下片立意或图象迥异,本词却破上下片的畛畦,各有言情状景之笔。二、反复的今昔对比,以之作为主线贯穿,上片先述今(从略)后忆昔(从详)下片继忆昔(从轻),再回到今:行人话别(从重)。极写昔日景物之盛,酒宴之乐,益觉现时满目凄凉、人去楼空之悲,起到强烈的反衬作用。就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一样,“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姜斋诗话》)艺术感染力更为深厚。三、大量运用借指(这是唐人即大量使用的手法),以洛阳代指汴京,金谷园在洛阳城西,乃晋代石崇所建,备极豪华,又以其宠妾绿珠殉情坠楼而有名,这里代指金明池。铜驼,洛阳故宫前一条繁华街,始建于汉,以二铜驼夹路相对得名(见陆机《洛阳记》)。正因金谷铜驼名声大,又自成对偶,故历代诗家多所引用。此处代指琼林院。有的则含双关意,如兰苑,本指兰台,唐龙朔二年(662)改秘书省为兰台,秦观曾官秘书省正字,故兰台虽借指所游名园,却又暗喻秘书省已换新贵之意。四、司空图言诗贵得“象外之象”(《与极浦书》)、“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本词即有旨在词外之妙。全词以“暗换年华”突出今衰昔盛的喟叹,如周济云:以两“到”字作眼,点出“换”字精神(《宋四家词选》)。但词人并未滞凝于“换”字,而是寓无限于有限,“令人于言外可想”(孙联奎《诗品臆说·自然》)。实质是悲愤于政治上的风云突变,新(党)贵旧(党)贱,作为附苏的元祐党人,“日边清梦断”(《千秋岁·水边沙外》),势在必然,饮恨的是,元祐间吟咏文字、诗酒酬唱的俊游朋侣都已如霜凋残英,一时纷谢,故以“渐老”、“烟暝”、“栖鸦”、“无奈”及“是事堪嗟”、“暗随流水”等双关语,泄顿踣后的愤懑情怀,于婉约中见悲壮、高亢,奏以景托情,情随景生之功。有趣的是,其名篇《山抹微云》亦列烟霭、斜阳、寒鸦、流水等景物,而效果迥异。前者沉酣于儿女间的离情别绪,本词非但未及男欢女爱之缠绵,亦越出个人身世之恸,表现了时事蜩螗、贤才罹祸的社会现实,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这就是我们体会词外之旨的重要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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