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红酥手〕形容女子搽红酥的手。〔黄縢(teng)酒〕即黄封酒,一种官酿的酒。〔东风句〕暗指陆游母不喜其前妻唐琬而被迫离婚事。陆游二十七岁时曾与唐琬邂逅于沈园,琬送以黄封酒果馔。陆游感其情,为赋此词题于沈园壁上。琬见而和《钗头凤》一首曰:“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此后不久,琬怏怏而死。事见陈鹄《耆旧续闻》、周密《齐东野语》。〔离索〕离群索居。索居,即独居。〔泪痕句〕浥(yi),润湿。鲛绡,又作蛟绡,鲛人(美人鱼)所织的绡。这里指揩眼泪的手帕。
这是一首强压着爱的波涛的悲歌,也是一首强咽着封建礼教的苦酒的怨而不怒的哀歌。上阕着眼于一个“愁”字,意在三个“错”字;下阕着眼于一个“瘦”字,意在三个“莫”字。“愁”中抑压着爱的激流,回闪着往日欢聚的彩光丽影;“愁”中的怨,迎着已去的“东风”,隐隐地吹着,也向着自己的心,重重地击着。这回旋着爱的怨的恨的感情的愁波,凝聚出三个摧心裂肺的“错”字——自恨的哀苦,无奈的情思,无限的疚意,全在这愁波激荡的“三错”中了。一“愁”激“三错”,“三错”绾一“愁”。一愁三错,蓄势沛然,发力惊焉。下阕峰回,转而劝慰“空瘦”的唐琬了。三个“莫”字,虽有着无可奈何的太息,虽有着无可挽回的痛惜,而其真意却在为唐琬长计——因爱而瘦,因怨而瘦,因恨而瘦,而于事无补,于人无益,怎禁得日日“空瘦”!一“瘦”出“三莫”,“三莫”为一“瘦”。一瘦三莫,目不忍而心强忍,意欲绝而情愈深。上下两阕,情连意接,屈曲回旋。一个“瘦”,冲开一个“愁”;三个“莫”,羽化三个“错”。这是感情的强自解脱,这是悔罪的不得之法。
对照、点染、韵情相一是本词凝旨抒情的主要手法。上阕红(手)、黄(酒)、绿(柳),配色谐和。绿的背景,黄的映衬,更托出红的娇艳,极写唐琬的美和往日夫妇的欢情恩爱。这与休离后陆游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孤寂苦情,与唐琬的“桃花落,闲池阁”的色衰憔悴和懒散无绪的心境,形成了鲜明的、令人心碎的对照。而“东风恶”一语则是两情对照的纽带。恶者,猛烈也。猛烈的东风,吹去了恩爱夫妇的欢情,吹来了陆游的“一怀愁绪”,吹落了娇艳的桃花,铸成了陆游的终生大错,留下了陆游的终生恨事。这就加深了这场爱情悲剧的时代意义,增强了这首词的艺术感染力。“人空瘦”,点明唐琬“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则以其神、其情、其心渲染之。“桃花落,闲池阁”是又一重渲染:冷落萧肃的环境气氛,寂苦无绪的人的心境。“点”言其形,“染”出其神,这就把人写活了。本词的又一特色是韵情相一,韵随情移。上阕前三句用了婉转轻柔的上声韵,配之以柔润谐和的色彩,形成了有声有色的轻快的乐章。这就把恩爱夫妇的轻松和谐的生活节奏,倡予和女的生活乐趣,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后面各句随着苦涩、郁闷、搅和着爱和怨和恨的愁情的逆转,韵脚也变换为短促压抑的入声韵了,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而又胸闷欲裂,取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下阕亦然。前三句怅望着往日的爱妻“空瘦”,心若碾碾,用了沉稳凝重的去声韵;后面各句复转入声韵,以泄有苦难言、有爱难助、有情难托的挚情。全词音律的节奏,追逐着词人感情的节奏,拨动着读者心脉的节奏,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达到了词境和心境的完美统一,达到了作者和读者的完美统一。
刘师培《论文杂记》谓陆游的词风“清真绝俗,逋峭沉郁”(按:“逋峭”,指风姿文笔优美),可谓知陆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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