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相互热恋的一对男女,在感情迸发的高潮中倾诉衷肠,发愿起誓,灵感亦喷薄而出,奇想联翩。他们的誓词构成敦煌曲子中这首《菩萨蛮》的全部内容。作品以其“无理而妙”的夸张比喻和明快直白的民间口语,生动地表现了忠贞深挚,如火如荼的爱情,使之成为文学史上堪与汉代乐府民歌《上邪》比肩齐声的名篇。
“枕前发尽千般愿”,首句落笔点题,处所、环境、气氛及人物情状尽括其中。这是全篇的感情脉胳,如穿珠之线,张目之纲,总揽大局,贯通首尾。所谓“愿”,即男女表达爱情时所发誓愿。“发尽”与“千般”则极言两情热烈奔放,至于顶点。主人公信誓旦旦,激动亢奋,却一反常情,不言爱而偏言“休”,以“要休”为前提,提出“休”的条件和时限。其中一方先连举二事:“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
在古人作品中,“泰山夷”(宋玉《大言赋》),“南山摧”(李白《上云乐》)皆指绝无可能发生的现象。相反,“青山不老”却常用来比喻长存永恒,其“摧”其“夷”纯属无稽之谈,至于风化成灰(“烂”)更是匪夷所思。而秤砣决非葫芦,除非水比铁重,焉能飘浮水面? 如果说一、二两喻在上阙复句中呈并列关系,那么“且待”与“直待”则构成句意上的递进。“且”即“暂且”、“姑且”之意,前者表示短时间内先进行某事,其他事暂时不论;后者则包含某种程度上的让步。“直”即“一直”,表示持续不断。“直待黄河彻底枯”一句,是说即便上述二事成为现实,尚不能“休”,还得一直等到黄河干涸,不复存在,这才分手。以常情论,“且待”“直待”可谓荒诞不经,近乎痴人说梦,然唯其“痴”方显其一往情深。而情侣间山盟海誓又多含互比的心理:你情浓,我意更挚。上阙的他(她)指天发愿,以山川河流为喻;下阙的她(他)则对天起誓,取日月星辰做比,意思欲进一层。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不啻是离奇怪诞的天象星图。“参辰”指参商二星,一在东北,一处西边,此出彼没,夜间尚且永不同时出现,更遑论白昼相见。而北斗七星以其位置在北,形状如斗而得名,除非乾坤颠倒,焉能转悬南天?但发愿者却不信其无,宁信其有,提出“休,即未能休”的最后条件:“且待三更见日头”。就算这两种荒唐现象竟然发生,可以“休”,但还不能马上休,暂时等候半夜三更出太阳。此处的“且待”较之上阙的“直待”,语气上似有让步,其实苛刻之至,其唯恐相形见绌而力图胜过对方一筹的心态已显露其中。
篇中男女互表心迹,如痴如狂,其实是正话反说,独抒性灵,借无理而生妙意。青山化灰、秤砣浮水、黄河枯底、昼见参商、北斗转南,黑夜见日等一连串暗喻,虽有悖于自然规律,却符合人物的感情逻辑。作品正是通过假设的肯定造成更加有力的否定,从反面表明了爱情的永恒不变。这自然使人想起汉代乐府诗中那首连用五个递升式比喻的情歌: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与《菩萨蛮》皆为爱情誓词,感情相同,格调相近,手法相似。但前者是女子一方欲爱时的内心独白,后者则为男女双方相爱后的衷怀互抒。或谓该词词意一贯到底,乃一方所言。其实将上阙的“要休且待……,直待……”与下阙的“休即未能休,且待……”相对照,分明为两种语气,且男女对白,更符合“枕前”情状氛围。
这首词全用口语直白,通俗、质朴、明快、活泼,全篇四十九字,与通行的四十四字体有别。这一点恰好体现了民间文学的因情造文而非以文造情的特点。故行家认为:“此辞可能写于天宝元年,而作于开元间。就现有资料言,可能为历史上最古之《菩萨蛮》。”(任二北《敦煌曲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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