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令凝绨三十日,缤纷密雪一复一。孰云润泽在枯荄,阛阓饿民冻欲死,死中犹被豺狼食。官车初还,城垒未完备。人家千里,无烟火鸡犬。何太怨天,不恤吾氓?如何连夜瑶花乱?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著小人面。寒锁侯门见客稀,色迷塞路行商断。小小细细如尘间,轻轻缓缓成朴簌。
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徒能自卫九重间。岂信车辙血,点点尽是农夫哭。刀兵残丧后,满野谁为载白骨?远戍久乏粮,太仓谁为运红粟?戎夫尚逆命,扁箱鹿角谁为敌?士夫困征讨, 买花载酒谁为适?
天子端然少旁求,股肱耳目皆奸慝。依违用事佞上方, 犹驱饿民运造化防暑阨。吾闻躬耕南亩舜之圣,为民吞蝗唐之德。未闻孽苦苍生,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贼。庙堂食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
卢仝以《月蚀诗》称怪,刘叉以《冰柱》、《雪车》二诗怪称。《冰柱》诗《唐诗鉴赏辞典》已选,故本书选《雪车》诗,可两不相犯。宋代葛立方的《韵语阳秋》说:“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于正也……《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于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其实,《雪车》诗除了有些散文化的倾向有的句子显得有些生硬拗口外,无论从形象、意境、构思到造句都并不怎么怪。倒是作者刘叉的为人颇有些怪异。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五说:“叉,节士也。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然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闻韩愈接天下士,步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孟右。樊宗师见,独为拜。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寿。’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
这首诗把矛头直接指向天子,批判他只知道自己享受,丝毫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既不用比兴手法指东说西,也不吞吐隐约其辞,而是毫不掩饰地直陈其辞,直接指着帝王的鼻子痛诉。要说此诗怪,恐怕主要怪在这一点上。
全诗分三段。
第一段写连绵不断的大雪,使许多城市贫民冻饿而死,又遭官车趁火打劫,造成千里无人烟的萧条景象。开篇四句写大雪景象:这一年,腊神命令铺上厚毡天地缟素带孝三十日,因此缤纷大雪下了一天又一天;谁说“瑞雪兆丰年”,雪水能滋润庄稼的枯根呢?市区居民都将被冻死了!“绨”,本指一种粗厚光滑的丝织品;但《急就章》上有“绨络缣练素帛蝉”的话,因此诗中“凝绨”为活用,极为形象地写出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的景象。一开始虽为写景,但与饥民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饱含同情心,给全诗定下了基调。接着七句,话题转换,说饥民“死中犹被豺狼食”。是四脚豺狼,还是两脚豺狼?观下文即明。官车刚从战场上开回来,由于城墙尚未修筑完备,官兵趁机遛出城市,下乡打劫,造成千里无人烟鸡犬的萧条破败景象,又何必过分埋怨苍天不同情爱抚人民呢?先描述天灾,转而描述人祸,过渡极其自然,语言又极其尖刻。而中华书局排印本《全唐诗》将这几句断为“官车初还城垒未完备。人家千里无烟火。鸡犬何太怨。天不恤吾氓。”这样断句不仅造成“鸡犬何太怨”一句文义不通,还把罪责完全归之于天时,这与诗人原意也完全不合,因此我们认为是完全断错了的。最后七句继续写大雪景象。先以“如何连夜瑶花乱?”一问句承上启下,天该怨,因为大雪毕竟冻死了大量饥民;天不必太怨,因为人祸危害更烈。诗人用词极有分寸。“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著小人面”两句含义很深:上层社会的人物只注意雪的洁白的颜色,将其与君子的节操联系起来,把它看得很神圣;下层社会的人物关心的则是雪带来严寒,沾在脸上钻筋刺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所以一个把它看作是福音,一个则把它看作是灾星。“寒锁侯门见客稀”,侯门之内正好拥火宴饮作乐;“色迷塞路行商断”,旅途之上行商必然挨冻发愁。小雪细细屑屑犹如尘粉,大雪轻轻缓缓堆成小树。诗人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把雪写足了,但重点仍在雪给贫民带来灾难。
第二段写官车载雪供宫中享用,不载白骨,不载军粮,真太不象话了。官家根本不了解人民在挨饿受冻,满路上尽是装载象玉屑一样白雪的牛车。原来是为了“秘藏深宫,以御炎酷”的。写到这里,诗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愤怒地责问天子:“徒能自卫九重间, 岂信车辙血,点点尽是农夫哭! ”你们只知在深宫享乐,自顾自地讲究养生之道,你们可相信,车辙中的点点血迹,都是农夫哭出来的!接着,诗人又情不可遏地、连珠炮似地发出—连串的责问:战争和天灾过后,满野白骨你们为什么不去装载?远戍士兵急需军粮,太仓红粟你们为什么还不运了去?藩镇抗命叛逆,靠谁去排除障碍、冲锋陷阵?将军与士兵都困于征讨,官车上买花载酒又供谁享用?这些责问如利箭似的射中了封建统治者的要害,他们是无法回答的。虽说在唐代文禁比较松弛,但象这样直接指着帝王鼻子责问,还是需要极大胆量的。诗人曾在《自问》诗中自豪地宣称“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他又曾在《答孟东野》诗中表示“百篇非所长,忧来豁穷悲。唯有刚肠铁,百炼不柔亏”!看来,刘叉确是一位具有侠骨刚肠的硬汉子,他是说到便能做到的!
第三段通过议论,进一步批判朝廷君臣“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贼”。诗人激愤地说,天子端然高坐,绝少听取下面的意见。而他的股肱大臣和左右耳目又都是些奸邪小人,常常隐瞒住事实真相。他们依违用事谄媚上级,在如此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的情况下还要去运雪防暑。我听说舜亲自跟人民一起耕种才能成为圣人,为民吞蝗是我大唐王朝先帝的美德,从来没有听说作孽苦害苍生、上上下下勾结起来当蟊贼的!那些坐在朝廷上享受食禄的官员们难道不觉得惭愧吗?我真要为老百姓叹息了再叹息!这一段干脆利落,俱是针针见血之论。诗人“野夫怒见不平处,磨尽心中万古刀”(《偶书》)的性格得到了异常真切的表现。
总之,我们认为这是一首关心民生疾苦、为民请命的好诗,它的价值,是并不在白居易的《秦中吟》和《新乐府》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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