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非狂者,乃以善哭称。
每至欲悲时,不间醉与醒。
音词初恻怆,涕泗随纵横。
问之无所言,坐客笑且惊。
王生不暇恤,若出诸其诚。
嗟我与生友,此意犹未明。
丝染动墨悲,麟亡伤孔情。
韩哀峻岭陟,阮感穷途行。
涕流贾太傅,音抗唐衢生。
古来哭者多,其哭非无名。
生其偶然欤,何苦摧形神?
如其果有为,为尔同发声!
王若虚与彭子升、王士衡、周晦之过从甚密,时称“林下四友”。王若虚曾写有 《林下四友赞》 、《士衡真赞》 (见 《滹南遗老集》卷四十五) ,评述他们结识的过程和王士衡的生平。王若虚 “游京师,始识士衡于稠人间,言论慷慨,遂如平生”。王士衡“身虽寒而道则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庸夫孺子皆得易而侮,王公大人莫不知其贤。岂俯仰从容滑稽玩世,而胸中自有卓然者也。”从以上记述可知,王士衡出身贫贱,但品格甚高,对现实社会的污浊颇多激愤,因而自号 “狂生”,常采取“滑稽玩世”的态度以抒其愤。王若虚的这首诗,就描述了王士衡 “狂”的一个显著特点——“善哭”的生动情状,并表示了对王士衡的真挚情谊。
开始十二句,主要描述王士衡 “善哭”的生动情状。“王生非狂者,乃以善哭称”,开宗明义,点出了他的“狂”并非真狂。第二句用一“乃”字,笔势逆转: 既非真狂,却又以“善哭”的“狂”举见称于世,个中缘由,可谓深矣。作者虽未明言,但王士衡此举,实因有感于世之衰微,内心极度痛苦,不得已而为之。此种言外之意,不难心领神会。又因人之喜怒哀乐,皆出于至诚,故王士衡在抑郁难申之际,只能寄于一哭。只是“悲”上心来,不论沉醉还是清醒,都不能自持。“音词初恻怆,涕泗随纵横”,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沉痛,一“悲”便悲到痛心疾首的地步。“问之无所言,坐客笑且惊”二句,既以“问”、“笑” 、“惊”三个动作,刻画出坐客不知所以的迷惘神情,同时,又以“无所言” 三字,写出了王士衡“善哭”的“沉醉”之态,他一点都不顾及痛哭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声声“悲”音,出于至“诚”,使他的莫逆之交——王若虚也不由得慨叹“未明”王士衡此举的深纡心曲。这两句,从字面上看,好像作者对王士衡的痛哭表现得不理解,其实,这种不理解恰好从反面说明了王士衡的悲愤之深。试想,连交往最深的密友都不能理解,又遑论他人呢? 因而这种反面着笔的写法,又恰恰说明了诗人的理解之深,非一般人所能知晓。这种写法,可谓独具匠心,一笔两到。
为了进一步突出王士衡“善哭”中蕴涵的巨大痛苦,诗人接着举了历史上六个有名的悲伤之事为例,进行对照描写。“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见《淮南子·说林训》 ) ; 孔子见获麟而悲,伤己道之不行(见《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 韩愈登华山而号,哀“峻岭”难下,有生命之虞 (见李肇《唐国史补》 ) ; 阮籍至穷途而哭,因生当闇时,有“忧生之嗟” ( 《晋书·阮籍传》 ) ; 贾谊痛哭“涕流”,深惧时代之隐忧(见《汉书·贾谊传》 ) ; 唐衢“抗音而哭”,“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见《旧唐书·唐衢传》 ) 。总之,“古来哭者多,其哭非无名”,他们都是因受外界可悲事物的刺激,在内心产生哀伤而哭,这与王士衡的“无名”而哭,形成鲜明的对照。它深刻地揭示了王士衡“善哭”的巨大隐痛: 其他人痛哭,还能说出缘由,而王士衡的痛哭,连缘由都不敢道出,只能抑藏心底,可见感情上的这种扭曲现象给他精神上带来的沉重折磨,和身心的巨大损害。因此,诗人用一有力的反诘: “生其偶然欤,何苦摧形神?”既强调了王士衡的“善哭”并非“偶然”,又对友人的“形神”受到摧残深感痛心。这样便自然逼出“如其果有为,为尔同发声”二句收束全诗,表达了诗人愿为友人分担痛苦的深挚情谊。
元好问《中州集》卷六说王若虚“滑稽多智,而以雅重自持”。此诗亦表现出这种个性特征。通篇语言诙谐轻松,勾勒出一个颇富“滑稽”奇异特点的人物形象。但是,这个形象却蕴涵了“雅重”的气质,包容了严肃沉痛的感情,这种寓庄于谐的手法,深刻揭示出那个时代对人性压抑扭曲的罪恶本质,令人欲笑无声。其次,诗人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增加了诗歌的形象性和思想深度。在叙事中,既有对人物形象的粗笔勾勒,如开始四句,又有细致的刻画,如“音词初恻怆”至“坐客笑且惊”四句中,不仅以音词“恻怆” ,涕泗 “纵横”描绘出王士衡的痛哭之状,又以 “初” 、“随”二字,点明了感情由弱到强的发展过程。更以 “问”、“笑”、“惊”对听众的反应传神写照:表现了听众由不理解而 “问”到 “笑”,转而沉思,心灵受到震撼而 “惊” 的心理变化。叙事中的善用典故,除增加了诗歌的深广意蕴,而且多而不冗,令人目不暇接,有一气呵成之效。而穿插于其中的议论如 “古来哭者多,其哭非无名”,抒情如: “如其果有为,为尔同发声”等,则进一步深化了诗歌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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