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霜未落汴水浅,轻轲惟恐东下迟②。
绕城假得老病马,一步一跛令人疲。
到君官舍欲取别,君惜我去频增嘻③。
便步髯奴呼子履④,又令开席罗酒卮。
逡巡陈子果亦至⑤,共坐小室聊伸眉⑥。
烹鸡庖兔下箸美⑦,盘实饤饾栗与梨⑧。
萧萧细雨作寒色,厌厌尽醉安可辞⑨?
门前有客莫许报,我方剧饮冠帻欹⑩。
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曾不遗毫厘,
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
六街禁夜犹未去,童仆窃讶吾侪痴(11)。
谈兵究弊又何益? 万口不谓儒者知。
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
露才扬已古来恶,卷舌噤口南方驰(12)。
江湖秋老鳜鲈熟,忆奉甘旨诚其宜。
但愿音尘寄鸟翼,慎勿却效儿女悲。
北宋诗坛,梅尧臣“工于平淡,自成一家”(《苕溪渔隐丛话》),开创风气,影响很大。他所创作的许多具有深刻社会意义和丰富艺术价值的诗篇,不仅反映在政治题材方面,同时还表现在对真挚友情的歌咏中。《醉中留别永叔、子履》就是一曲倾泻友情、感人至深的心灵赞歌。诗歌写于宋仁宗庆历元年 (1041) ,如题所示,是为赠别挚友欧阳修和陆经而作。当时诗人将离汴京 (今河南开封),赴湖州 (今属浙江)监税任。他在京时,因朝廷昏暗,贤路堵塞,沉沦下僚,理想难伸,因此借饯别之酒,对友人尽情倾吐肺腑,以浇心中之块垒,悲诉人间的不平,从而抒泻了久积心中的愁怨。这不能理解为仅是无谓的个人牢骚,而是通过对于真挚友情的形象描绘,来展现其深层的社会意义。
这是一首长达二百余言的七言古诗。全诗的逻辑发展可分为四段。第一段自开头至“一步一跛令人疲”,二联四句,简单交待了时序、地点等写作环境和心理气氛,寓情于景,表现了情绪的恶劣。这就引出下一段寻友慰藉以资排遣的文字。第二段自 “到君官舍欲取别”至“岂顾明日无晨炊”,八联十六句,通过无拘无束的告别酒宴,具体描写了梅与欧阳、陆经三人之间深厚的友情,他们相互关怀与同情 彼此抛弃世俗的虚伪礼节,冠巾歪斜,一醉方休,酒后真言,不遗毫厘,何其快哉! 这是人间真情的颂歌,它与世俗的相互倾轧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对比。这一段的形象描绘,形成了歌颂友情的主旋律,并充分展现了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和人生价值的实现。第三段从 “六街禁夜犹未去”至 “卷舌噤口南方驰”,四联八句,以愤慨激昂之情,驱夹叙夹议之笔,画龙点睛地完成了主题的升华。酒酣耳热,对友发泄,倾诉不平,达到了新的心理平衡。追求理想,报效国家,却被世俗视为 “露才扬己”而遭贬斥。“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生动地反映了人间的不平与改革者的悲哀! 古代如此,今天又将如何?梅诗启发后人进行深刻的反思。诗人在现实中备受压抑,因而把生命触角转向了诗歌,并在艺术追求中展现了自己的强健的生命活力。第四段自“江湖秋老鳜鲈熟”至结束,二联四句,既是承上进行反思的总结,又是与诗题中作“别”的呼应,前开后阖,首尾一气,补足友情,令人回味。“江湖”句用的是 《晋书·张翰传》 的典故: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遂命驾而归。”湖州与诗人的故乡宣州均在江南,相去不远,故有下面的 “忆奉”之句。表示愿意学习张翰忘怀功名,归老故乡。这二句虽然写的是自己南行具有充足的理由,但实际上却寓有很深的悲凉意味。为了节制这种无名的悲怨,诗人又以巧妙的劝慰语言作结,希望分别时应是豪气长在,不作儿女悲切。这是反话正说的俏皮之笔,表面思绪平静,不作悲怨之声,实际是胸中有蕴积已久的郁塞不平之气在冲突运行,伺机喷薄而出,愈加显示了诗人命运的悲剧色彩。
这一首诗,语言直率朴实,风格“平淡”无奇,韵律自由流畅,正是它在艺术上独具光彩的地方。它表面上写得很随便,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拉扯了许多生活琐事以入诗,实际却是运用典型的生活细节来刻画形象、抒写心态的精心结撰。比如开头描绘背景的四句,秋天的汴水变浅,船只怕被搁浅而争相东下,预示着汴京正在失去往昔的生命活力。诗人也将离开汴京,但却骑着老马绕城而行,“一步一跛令人疲”,留恋、忆旧与彷徨苦闷的矛盾心态表露无遗。汴京的生活与奋斗使他恋恋不舍,但世风日下的现实又使他陷进了苦闷的泥潭。是汴京抛弃诗人,还是诗人抛弃汴京?这样寓情于景,展现了诗人的内心世界,为全诗的情感结构作了精彩的铺垫。信步而行的老马,只能走到挚友家中,以便慰抚受伤的灵魂。还有“门前有客莫许报,我方剧饮冠帻欹。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不曾遗毫厘”,生动地描绘了夜饮的热烈场面,只有无所不谈的知心朋友,才会如此放纵与自由! 生动的细节描写,把真挚的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叫绝。欧阳修评梅诗时说:“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 《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这首诗就颇具“橄榄”味,久经咀嚼,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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