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万里途,山重水逶迤。
行行何时到,谁能定归期?
揖我出门去,颜色异恒时。
虽云有追送①,足迹绝自兹。
人生一世间,不自张与弛②;
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知。
宁怀别时苦,勿作别后思。
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初春,李翱自洛阳去广州刺史杨於陵幕中任属吏,韩愈作此诗送别。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有趣,李比韩只小四岁,曾从韩学古文,是韩门二大弟子之一,可以说他们之间是师生关系; 李又是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中的一员健将,曾为这一运动推波助澜,可以说他们之间是同志关系; 李娶韩愈侄女为妻,可以说二人之间是翁婿关系; 他们之间可以“言笑穷日”,这又是朋友关系了。而李翱并不把韩愈当作长辈,他在给韩的信中呼韩为“兄”,给别人的信中称“我友韩愈”,韩愈也不以为忤。所以二人之间基本上是朋友关系。《送李翱》一诗就抒发了这种朋友深情。
本诗前面八句是赋体,写李翱告别故人前往岭南。首二句点出李翱将去之地——万里之外的广州府(治所在番禺,即今广州市) ,洛阳去广州不足万里,这里只是极言其远。李翱此去将要跨越多少重青山,涉过多少道弯曲绵长的江流,这预示着在漫长的旅途中将遇到难以估计的艰难险阻,这是“山重水逶迤”一句的含义。作者意在提请朋友多多保重,表达了对他的关切之情。刚要分手,诗人便想到了“归期”,那种急于同朋友相聚的愿望多么迫切。而归期谁能决定呢?韩愈当然定不了,李翱自己又何尝定得了?后来李商隐说的“君问归期未有期”与此一样,一入仕途,自己就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因为是远别,且是久别,所以李翱“揖我出门去”时,“颜色异恒时”,这是写对方的表情,因离别而有悲戚之色。据李翱《来南录》,李翱离开洛阳时,韩愈与孟郊一直送他到嵩山附近,“南望嵩山,题姓名记别。既食,韩、孟别予西归”。本诗“虽云有追送”,当写此番远送,送别不可谓不远,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从此以后,朋友足迹断绝,不能再至了。着一“绝”字,感情沉痛。在此基础上,以下六句写作者的感慨,“人生”四句全用比体。好友相聚的欢乐,分别的忧伤,本是世间的常事,可是又是人们自己难以把握的,往往受大大小小的外在力量的左右,走上仕途的人不但摆脱不了这种外力的摆布,而且所受束缚更紧。有感于此,作者叹息说,“人生一世间,不自张与弛”,人们对于悲欢离合的命运是不能自主的,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接着又用 “浮江木”作喻,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感慨。浮江之木是横是纵,全凭流水摆弄; 人生世间,俯仰由人,不是与 “浮江木”一样吗?古时知识分子只有从政这条出路,一从政便身不由己,远离故土,离别亲友,是无可奈何的常事。既然大家都是这样,那么分别迟早总要发生,这是作者在无可奈何之中对友人进行安慰。最后两句是全篇警策。在送别友人的诗作中,诗人们以各种方式表达别后的相思,如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王勃 《别薛华》 ) ,以梦中相见写双方的相思;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王维 《送沈子福之江东》 ) ,以美丽的比喻写无边的相思;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 ,以奇特的想象,可以触摸到的形象。写永恒的相思; 而韩愈一反前人路数,翻出 “宁怀别时苦,勿作别后思” 的诗句,用 “宁……勿……”这种表示选择关系的句子,选择前者,否定后者,语气是坚定的。如果是相交不深的人,分别之后,印象自然淡薄,而韩、李二人关系不同一般,无论从哪方面说,“勿作别后思”都是不近情理的。韩愈为什么偏要对自己,也对李翱作出这样的告诫呢?原来作者是以 “别后思” 与 “别时苦”对比,二者相较,相思之苦更甚,他当然要选择 “别时苦” 了。因为离别时虽然内心痛苦,但二人毕竟还在一起,还可以执手相看,互道珍重。而离别之后,想一睹对方的神采风貌,只能在思念之中; 想一听对方的欢声笑语,也只能在睡梦里面。想听却听不到,想看却看不到,岂不是更大的痛苦? 所以作者宁愿历史就凝固在分别的瞬间,即使饱尝别时的苦味,也不愿发展到更苦的别后相思。作者所抒发的是不忍离别的深情,也含蓄地告诉读者,分别之后,自己将陷于更为痛苦的相思之中。为表达诚挚的思念之情,却从反面说出 “勿作别后思” 的话,这样写,情感的表达更为深刻。
这首诗古拙、平易,流露的是对朋友的真情实感,没有刻意追求险怪,是韩诗中另一种风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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