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①为无色。
晏氏父子以词齐名,号称二晏,然其人生态度、生活经历及词风则不近相同。晏殊显达,官至宰相,以客观态度对待人生,情感如平静之湖水,清雅含敛。其词“闲雅有情思” (《宋史》本传),具有一种深广之思致,情中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这种面对现实之理性。就类型而论,大晏属理性词人。晏几道仕宦连蹇,是“古之伤心人” (冯煦 《蒿庵论词》 ) ,以无视于现实之主观态度对待人生,情感如奔流之江水,激烈无节制。其词 “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 ( 《黄庭坚 《小山词集序》 ) ,具有一种秾挚之情感,情中有 “长记楼中粉泪人” ( 《采桑子》 )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 《鹧鸪天》 ) 这种无顾忌、无计较之痴性,正如其为人之痴绝。小晏属纯情词人。此词即写痴人念远之情。
词之内容与题相吻。枫菊,以品性言,枫叶越老越红,其色彩之艳丽不亚于春花,杜牧有 “霜叶红于二月花” ( 《山行》 ) 之赞; 菊花坚贞顽强,死而犹抱枝头,有忠贞不渝之情操。枫菊又是盛于秋季之物,自然与念远、悲凉之意义相连。所以这里之枫叶菊花既喻女主人公品貌、情操之美,又寓其悲秋之慨,虽悲秋,则有炽烈的爱情之火在内,正如深秋里,火红之 “枫叶”。“晚”字有意味,它不只是晚秋之意。黄昏之后是恋人最好之约期,心情最兴奋之时,欧阳修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 《生查子》 ) 之句,然而黄昏之后则又是离人最难熬最忧愁之时。在最具魅力之黄昏后,词中人则无人相约而对景怀人伤感。“过尽”,不难想见其望 “飞云”所持续的时间之长久、痴态、失望之态,她急切地盼来每一片云,又送走每一片云,而她所迎送之每一片云中又无不饱含着她的希望与失望,“尽”字表明已由希望而失望,正是温庭筠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 《望江南》 ) 之意境。此句把离人之心态描写得极细致极凄惋,淡淡一句,令人回味无穷。天高地阔,水远山遥,斯人踪迹难寻,希望犹如飞云一样缥缈虚无,心绪则如过尽飞云之天空,一片空白、迷惘,连飞鸿也没给她一线希望,她所盼到的只是徒劳之归鸿。盼人人不归,盼信信不至,“无信”来则书无处投。重重思念带来的惟有重重失望,而叠加之失望又转而为更深之思念,思念之切之苦就在这种回环往复中不断增厚加深。小晏之爱情态度可参见另一首小词,“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 ) 这纯粹是一种毫无计较之痴恋。小晏属对自然人生能入乎其内而不能出乎其外之诗人,他缺乏一种客观冷静之观照态度和深广高致之思维,对自然人生全以赤子的忠实之心、忠实之意、纯真执著之情。他这种极可爱极感人之性格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使之成为 “伤心人”。“何处”句一声沉痛之哀叹,简直令人销魂。词写至此已觉穷尽,然而下片则以奇想之笔一转另辟新境。
下片直抒胸臆。“泪弹”句写得极妙,因思念之失望而伤心流泪,然滴泪则还要 “临窗”,临窗之目的是 “望”,倚窗流泪而望,活脱脱描绘出一个失望而仍望之痴女形象、从这痴性中可想其情之纯厚深挚。流泪研墨,以泪和墨同研,明知信无处寄而仍写信,真痴人做痴事,情柔厚之至。作书流泪,湿透“红笺”,褪而无色。一小笺岂堪载满腹衷情?率性放开情感之闸让泪水一洗了之,这正是 “多少事,欲说还休。” (李清照 《凤凰台上忆吹箫》)含泪作书而终不成其为书,结句只写了这种枉为之事,其内涵如何没有写出而余味悠长,给读者留下想象之空间。不写人伤心流泪而写红笺之褪为无色,构思精巧,通篇写愁而不见一“愁”字,“措词婉妙” (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 )。滴泪临窗、以泪研墨、无处投书仍作书、泪洗红笺褪而无色,如此种种皆痴人做痴事,痴人写痴词。
这首词技巧很高,写得曲折婉丽,很显示小晏之才气。王国维说: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 ( 《人间词话》 )小晏,主观之诗人,其词,天真之词,亦血泪之词。此词只见痴情不见怨恨,正是“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 (黄庭坚《小山词集序》)之晏小山所独具之痴性所至,故陈廷焯称美道: “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 《白雨斋词话》 )小晏以其柔厚芳洁之行性、深不能已之真情写词,故最能感动人心。据载,连程颐这样古板之道学家也被小晏词所打动,笑而称其词为“鬼语”。能以情得到程颐赞赏之语颇不易,所以,从词的情感之魅力而言,大晏与“工于言情” ( 《白雨斋词话》) 之小晏,实难相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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