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邯郸未嫁时,容华倚翠人未知。
一朝结发从君子,将妾迢迢东路陲①。
时逢大道无艰阻②,君方游宦从陈汝。
蕙楼独卧频度春,彩落辞君几徂暑③。
三月垂杨蚕未眠,携笼结侣南陌边。
道逢行子不相识,赠妾黄金买少年④。
“妾家夫婿经离久,寸心誓与长相守。
愿言行路莫多情,道妾贞心在人口。”
日暮蚕饥相命归,携笼端饰来庭闱。
劳心苦力终无恨,所冀君恩那可依。
闻说行人已归止,乃是向来赠金子。
相看颜色不复言,相顾怀惭有何已!
“从来自隐无疑背⑤,直谓君情也相会⑥;
如何咫尺仍有情,况复迢迢千里外!
誓将顾恩不顾身,念君此日赴河津。
莫道向来不得意,故欲留规诫后人! ”
这首诗据 《烈女传》所载故事改写而成。《烈女传》卷五云: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官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 ‘……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 妇人曰: ‘……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佚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 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 ‘……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 好色淫佚,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子改娶矣,妾亦不嫁。’ 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我们把此诗和 《烈女传》 故事作一对照,可以看出诗的改写富于创造精神,完全以爱情矛盾为中心决定取舍补删,删去了秋胡妻责夫忘母不孝的情节,突出了她责夫轻薄寡情的情节,诗中用较多篇幅,增加了对秋胡妻貌美、守情的描写,强烈表明了诗人对秋胡妻的同情和赞美。全诗以秋胡妻口吻叙事,使读者如面对其人听她声声泣诉,极富艺术感染力。
全诗可分两段来读。
第一段,首句至 “彩落辞君几徂暑”,写秋胡妻貌美和守情。《烈女传》中的秋胡妻,据 《艺文类聚》转引曰: “鲁秋胡洁妇者,鲁秋胡之妻也。”她是鲁地人。诗人写她自称赵地邯郸女,是为了突出她的貌美,“赵,佳丽之所出也。” ( 《战国策》 )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 《古诗》 ) “容华”、“倚翠”,容颜如花,眉色如翠,具体描写了她的貌美。这样貌美的女子,在未嫁时竟 “人未知”,这正点出了他婚前的矜重自守。一旦结婚之后,信赖丈夫,把命运完全交托丈夫去安排,离开赵地娘家,千里迢迢随夫来到僻远的鲁地。适逢太平时世,丈夫到陈汝做官,自己则孤寂地独处闺房,静静地度过了好几个春夏,一心等待丈夫的归来。“落彩”,指卸下艳丽的妆饰,点出她婚后独处时的矜重自守。
“三月垂杨蚕未眠”至结束,为第二段。此第二段又可分为两层,第一层“三月”句到 “道妾贞心在人口”,写秋胡妻拒绝行人 (秋胡)之轻薄调情。秋胡妻在丈夫离家之后,从事蚕桑劳动,三月春意正浓,别的官家少妇,也许在踏青冶游,她却携笼采桑,采桑也不是一人独往,而是 “结侣”而行,“结侣”两字,又点出了她一以贯之的矜重自守。在采桑道上,遇到了一个行人,彼此互不相识,这行人看中了她的美貌,竟以赠金为由想买取她的青春,秋胡妻对行人的这种非礼之举,严辞以拒: “妾家夫婿经离久,寸心誓与长相守。愿言行路莫多情,道妾贞心在人口。”以贞心相守与见美色而多情之轻薄儿,两两相照,美丑自现。此层中写秋胡妻道逢行子,互不相识,我们粗读时可能有些费解,秋胡经数年游宦生活,情转轻薄,忘妻是必然的,他之“不相识”其妻,理所当然,但为何如此衷情于丈夫的秋胡妻,竟也会“不相识” 自己的丈夫?解决这一问题,读者恐怕需展开一下自己的想象; 诗人在前既已借秋胡妻之口,反复说她婚前婚后的矜重自守,则在此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当秋胡向她轻薄调情之时,凭她一贯的矜重自守,一定不会直面细观此陌生的异性行人,且丈夫已离别经年,她又一贯衷情并信赖丈夫,她心目中的丈夫当然不会与此轻薄好色之徒联系在一起,所以她之“不相识”丈夫,是合于情理、情有可原的,唯其“不相识”,反倒可衬出她的矜重自守和对丈夫的一贯钟情。第二层自 “日暮蚕饥相命归”至结束,写秋胡妻日暮归家之后发现白天所遇之轻薄行人,竟是自己的丈夫,愤惭交加,赴河而死。此层为全诗之高潮,诗人笔墨淋漓,以主要篇幅叙之。“庭闱”是双亲所居之舍,“端饰”,整理服饰,以示对双亲之谨敬。秋胡妻日暮劳动归来,“端饰”而入“庭闱”,点出她对公婆之孝情,但孝情之事,不是诗人致力的中心,故仅轻点两句而已。秋胡妻说自己对于辞君独卧之“劳心”,携笼采桑之“苦力”,甘心忍受,无所怨恨,心里所一心期待的,只是夫君的恩爱能得到依靠,可哪里会料到,回到家中一看,那向自己赠金欲加非礼的行子竟是自己多年来思盼的丈夫! “相看”、“相顾”两句,“相”,可以理解为一般副词“互相”,也可以理解为指代性实词“他” (秋胡) 。作“互相”解,意思是: 秋胡妻与秋胡互相看着对方脸色不再言语,互相怀着惭意不能自止。这是美丑双方的直面相对,秋胡妻一方是怒极而无语,惭中有愤情; 秋胡一方是劣迹被揭,无言自辩,惭中现狼狈。对这一无声却又极富戏剧性的场面,诗人虽以两句出之,却已刻形尽相。若把“相”理解为指代性实词“他” (秋胡) ,则意为秋胡妻看着秋胡的脸色愤怒得不再说话,看着秋胡的模样愤惭不已,这种描写写出了秋胡妻居高临下睥睨秋胡的气势,读来也叫人解气。反正是,读者不管对“相”字作何种理解,至此已看出秋胡这个无耻的丈夫,在他妻子的面前,已经是处于等着受审受责的境地了。“从来自隐无疑背”句至结束,就是秋胡妻对秋胡的审责之辞,这种审责是极为严厉的,因为秋胡妻竟要以赴河而死来使秋胡的负情得到彻底的报复。秋胡妻审责秋胡道:“长年来,我一直忖度自己能和你不生二心,白首偕老,也一直以为你对我也会真情相待,怎会料到你离家咫尺,即将和我见面时仍对别人有情,由此可以想见你在迢迢千里之外什么负情之事会不做! ”秋胡妻对秋胡的谴责,集中在一个“情”字,痴情等来负情如此,叫人愤恨! 期望等来绝望如此,叫人伤痛! 这种愤恨伤痛之情驱使秋胡妻决心赴死,她义正词严地对秋胡说: “誓将顾恩不顾身,念君此日赴河津。莫道向来不得意,故欲留规诫后人! ”这四句的意思是: “夫妻间的恩爱大义,已被你破坏殆尽,为了顾全这种恩爱大义,我只有不顾身一死而已。自己去赴河而死,是抗议你今日桑下戏妻的丑行,但自己赴死也不仅仅是为了刚才白天遇到的那件不愉快事,还要想特意让自己留下一个榜样去昭示后人,戒之不忘。”全诗至此戛然而止,诗人不再转笔去叙述秋胡妻如何赴死之事,这正可使千古读者在各自的拟想中展示出一幅幅一位不幸而刚烈的女子在沉沉夜色中举身赴清川的情景,从而留下不尽的怀思和深长的感慨。
《秋胡行》 为乐府旧题,作者甚多,晋傅玄、刘宋颜延之等均有此作,但这些作品大多是复述 《烈女传》 中秋胡戏妻故事,缺乏艺术想象,有的作品对秋胡妻同情不足,谓 “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傅玄 《和秋胡行》 ),有各打五十大板之嫌。高适 《秋胡行》 围绕《烈女传》故事里秋胡妻因其夫桑下轻薄而自杀这一情节中心,经营结构,发挥想象,且以一腔崇敬赞美之情付于秋胡妻,用七言歌行之体裁,以秋胡妻口吻自叙之形式,使诗意表达更趋生动尽致,不愧是诸多 《秋胡行》 中最佳的一篇。
古诗中对女子知男子负心而悲苦之事,亦常有叙之,但多为女子听到或设想到男子负心,未曾亲睹。如汉乐府 《有所思》 ,是 “闻君有他心”;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也只是设想男子可能在远方被新欢所惑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因此诗意往往沉于缠绵,或在打算决绝之中仍有所留恋不舍,或陷入痛苦之后又期待男子回心转意。高适此诗,因力写女子亲睹男子负情,心灵上遭到非常沉重的打击,故对男子之负情已完全绝望,无所留恋和期待,有的只是一死决绝之意,遂使此诗在艺术风格上摆脱了一般弃妇诗的缠绵悱恻,而奏出了悲凉刚劲之声,表现出了高适诗总体上所有的那种“悲壮”、“沉雄”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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