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明入台山,如剥笋根,又如旋螺顶,渐深遂渐上。过桃墅,溪鸣树舞,白云绿坳,略有人。间饭班竹岭,酒家胡当罏艳甚①。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妇。过会墅,入太平庵看竹,俱汲桶大,碧骨雨寒,而毛叶离屣②,不啻云凤之尾。使吾家林得百十本,逃帻去褌其下③,自不来俗物,败人意也。行十里,望见天姥峰。大丹郁起④,至则野佛无家,化为废迹,荒烟迷草,断碣难扪。农僧见人,辄缩不识李太白为何物,安可在痴人前说梦乎? 山是桐柏门户,所谓“半壁见海”、“空中闻鸡”⑤,疑意其颠上。至“石扇洞天”、“青崖白鹿”、“葛洪丹丘”,俱在明昧之际。不知供奉何以神往⑥? 台山如天姥者,仅当儿孙内一魁父焉⑦,能“势拔五岳掩赤城”耶? 山灵有力,夤缘入供奉之梦。一梦而吟,一吟而天姥与台山遂争伯仲席。嗟乎! 山哉?人哉?
天姥山地处浙江省新昌县东,与天台县北的天台山相对,“其峰孤峭……仰望如在天表。”(《明一统志》) 二者均属浙东名山,但就中推天台山扬名最久,晋孙绰《天台山赋》早已脍炙人口。而天姥山则要等到李白名诗《梦游天姥吟留别》问世后方声誉鹊起,名震海内。吟哦李白的“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令人心向神往,亟欲一睹庐山真面目。作者王思任即是怀着这种好奇之心来天姥山寻幽探胜,并体验诗中之境界的。
作者的经行路线是“从南明入台山”。南明,即南明山,在今浙江丽水。由此启程至台山,中途须走数百里路程。可见其不辞辛劳,游兴之高。本来,在这位旅行家 (姑且这样称呼) 看来,这一路上的每一山、每一水、每一景、每一物都如诗如画,令人足往而神留,都值得大书特书。然而他在具体描述中,却只用了两个恰到好处的比喻来形容:“如剥笋根,又如旋螺顶,渐深遂渐上。”寥寥数语,就把人带入重峦叠嶂、峰回路转的意境之中。作者此行的目的地是天姥山,故他对入台山前所见之物只用这两个比喻简略勾勒。如同画手作山水巨屏,咫尺千里,气魄逼人,而对背景只作淡笔渲染,点到即止。一直到了台山,渐近天姥时,作者的目光方才在周围的景物上有所逗留,摄下了两组短小的镜头: 一写“酒家胡当罏艳甚”,展现出的是一幅古风犹存的山村风情图; 一写作者到太平庵看竹:“ (竹) 俱汲桶大,碧骨雨寒,而毛叶离屣,不啻云风之尾。”并由此生出超尘脱俗之想,引发出“使吾家林得百十本,逃帻去褌其下,自不来俗物,败人意也”的雅趣高致。这两处虽是文章闲笔,不甚紧要,但为下文直接写天姥山作过渡,前后辉映,别具情趣。
作者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前来看天姥山,本欲领略李白诗中所写的形势和气派。然而等到“行十里,望见天姥峰”,梦寐求之的景物一旦呈现在眼前时,他又深感失望,好奇心荡然全无。因为在他这个“放浪山水” (张岱《王谑庵先生传》),游遍了三山五岳的旅行家看来,李白所写的海上仙山一般、梦境也似的天姥山实在太平常、太习见了。用王思任的话讲:“台山如天姥者,仅当儿孙内一魁父焉,能‘势拔五岳掩赤城’耶?”言下大有英雄欺人的味道。等到了山上,也只见空庙一座,“化为废迹,荒烟迷草,断碣难扪”。更何况来游天姥者,非说太白而不可,但这里的农僧“辄缩不识李太白为何物”,故又减味不少。以至于作者颇为不满又颇为自负地说:“安可在痴人前说梦乎?”既然无人会诗,知音难觅,作者亦只得一人就诗寻踪了。但结果又发现太白所谓“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且放白鹿青崖间”云云,亦多出于发挥想象,“俱在明昧之际”。当然,作者于此不是在贬低古人,认为李白在吹牛。其言外之意盖谓解诗者不可拘泥于字句,而须灵活对待,懂得诗之为诗的规律。倘若太白也是斤斤于天姥实景,做自然之奴隶,则不可能再写出如此优美浪漫、出人意想之作了。读至此,我们不禁联想起桐庐的严子陵钓台。台虽临江,却有数十米高。游人到此皆生疑云: 严先生如何钓得大鱼?倒是郭沫若提出了比较中肯的见解:“岭上投竿殊费解,中天堕泪可安排。由来胜迹流传久,半是存真半是猜。”(《访严子陵钓台》) 对待名胜古迹应当如此,而对待古诗中所写之景物,似更应从“半是存真半是猜”的角度去体味了。
作者记游至此,大体已将所记之事写完。但他不是走马观花地看过即了,文章也没有就此打住。而是针对天姥山虽无甚出色之处,却因前贤之“梦游”而堪与天台山比肩的事实,阐发出山与人的对应关系:“山灵有力,缘人供奉之梦。 一梦而吟, 一吟而天姥与台山遂争伯仲席。 嗟乎! 山哉? 人哉?”壮丽多姿的山川孕育出了无数贤能俊彦,反过来,那些哲人天才也以自己的五彩斗笔给江山敷色添彩,使之倍增神韵。作者于文末将此意拈出,顿使全文新意无穷,别开生面。写到这里,我们也想替古人“帮腔”,说几句题外话了。天下形胜,有多少因人而显者,如绍兴之兰亭,黄冈之赤壁,赖一序 (王羲之《兰亭集序》)、 二赋 (苏轼前后《赤壁赋》) 而名闻寰宇,声播海外。再如杭州西湖固是山水宜人,风光甲于江南,然若无忠魂常伴,岂能如今日之诱人?清人袁枚说得好:“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这是王思任“山哉? 人哉?”这一富于哲理意味的观点的具体阐述与形象说明,不妨即看作此四字的注解。
这篇游记在写作上逐层展开而渐入佳境,也颇有“如剥笋根,又如旋螺顶”的味道。中间杂以闲笔,随意点染,宛若天成。最后部分虽掩饰不住内心失望遗憾之情,但仍提出一己之见,使文章气象一新。我们从李白的诗中见到了诗人笔下的天姥山,那是艺术的真实; 又从王思任的游记里看到了旅行家眼中的天姥山,这是生活真实。这两篇佳作,一诗一文,相映成趣,都给我们留下至深的印象,也使我们更加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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