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春衫寻芳。念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 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欹床病酒,多梦睡时妆。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史达祖是继苏轼、贺铸之后的在两宋词坛上写作悼亡词最多的大词人之一。《寿楼春》为词人自度曲。词题为“寻春服感念”。词人于冬去春来,欲寻春服以换寒衣之际而引起对亡妻的怀念。《梅溪词》中另有一首《忆瑶姬》,题作“骑省之悼也”,“骑省”即散骑常侍,晋著名悼亡诗作者潘岳曾任此职,故“骑省之悼”即对亡妻之悼。而这两首词中“下楚领、香分两朵湘云”“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两处“湘云”,所指显然为同一人。史达祖婚后,“十年始未轻分”,感情甚笃。此词把悼亡妻之情与自身孤独寂寞之感融为一体,故格外深挚感人。
上片均为忆旧。因为这首词写于时近“寒食”之际,正当莺啼燕语,百花争妍的时节,换上春衣到郊外踏青赏花,是古代文人的赏心乐事。如今“寻春服”,自然不难联想起妻子在日,每值清明寒食,总要为自己裁几件衣裳。词的开头”裁春衫寻芳”由此落笔。“念金刀素手,同在晴窗。”这两句用领字格,以一“念”字领起两个四字句。“金刀”此处是对剪刀的美称。“素手”,洁白的手,《古诗十九首》谓“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此处素手二字已暗示出其妻的美貌与柔情。作者看着妻子,旭日临窗,为自己外出赏花准备衣裳。这是一幅极平常的家庭生活剪影,静谧、和谐,但美满幸福也溢之于辞。这样的画面在《过龙门》一词中又再现过,词中说:“箧中针线早销香,燕尾宝刀窗下梦,谁剪秋裳? ”“十年未始轻分”的夫妻终于拆散了。“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前句仍化用谢道韫《咏雪》诗:“未若柳絮因风起”。这里将“柳絮”改作“残絮”,并继之以“斜阳”,透露出一种萧瑟气象。残絮被风吹去,难以寻觅,暗示出妻子的亡故。以“残絮”比其妻,也抒发了词人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妻子死后,又已几度春风,道出时光的流逝。人虽死去,但柳照样绿、花照样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谁念我，今无裳”二句,照应词题。 此情本是因寻春服而起,为何寻春服便会思故人? 这里道出了原因。“今无裳”勾起愁肠使作者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自少年,消磨疏狂”二句,出自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中“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青年时期无忧无虑,狂放不羁,而如今人到中年妻子早丧,郁郁寡欢,少年豪气消磨殆尽。上结三句,又用领字格,以一“但”字领起三句,试比较“听雨挑灯,欹床病酒”刻画与贺铸著名的悼亡词《鹧鸪天》中“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点化的痕迹十分明显。从“今无裳”及其他悼亡词作看来,他丧妻以后也可能并未续娶。梅溪是深于情,专于情的。这在视妇女为玩物的封建社会,尤属难能可贵。“多梦睡时妆”乃是写实情,这还可以从他其他的作品中得到,如他在《忆瑶姬》中也写道“袖止说道凌虚,一夜相思玉样人。但起来,梅发窗前,哽咽疑是君。”词的上片,通过对亡妻琐碎往事的回忆,已开始道出了作者对她的一往情深。
下片更是直抒胸臆重在表达自己对死者念念不忘的深挚感情。换头句是一个折腰六字句,这在词中不多见。“飞花”照应“残絮”,“良宵”照应“多梦”,使上下片意脉紧紧相连。“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以“有”字领起两个四字句。“丝阑”即乌丝阑,于缣帛上下以乌丝织成栏,其间以用朱墨界行,称为乌丝阑。后人也称有墨线格子的卷册之类为乌丝阑。这里与“金谱”都是对乐谱的美称。“新腔”,指新曲,新调。这两句互文见义。说明死者是精于音乐的。如今物依旧,人已非。睹物思人,自然引入下句:“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词人青年时期曾在江汉一带生活过很长一段时期,他写及爱情的许多作品也常常带上“楚”、“湘”等字眼。这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其结婚是在楚地,二是其妻的名字叫“湘云”之类。为史料所限今已不可确考。“楚兰”:楚地香草,代指美人。元人张翥有诗谓:“鶗鴂声中花片飞,楚兰遗思独依依。”在这里“湘云人散、楚兰魂伤”二句亦互文见义,同是指妻子的死去。而冠以“最恨”二字,道出了词人的痛惜之情。“身是客,愁为乡”二句更推进了一层,融入了自己孤独凄苦的身世之感。在他的另一首悼亡之作《玉簟凉》的一开头,词人便写道:“愁是愁乡。自锦瑟断弦,有泪如江”。在《梅溪词》中言愁说恨之处很多,在一百一十二首词中竟用了七十多个“愁”字,近二十个“恨”字,而其中相当一部分与其妻子之死有关。“算玉箫、犹逢韦郎”句,用韦皋典。据《云溪友议》载:“韦皋游江夏,与青衣玉箫有情,约七年再会,留玉指环。八年,不至,玉箫绝食而殁。后得一歌妓,真如玉箫,中指肉隐如玉环。”玉箫生不能与韦皋再会,死后犹能化为歌妓与韦皋团圆。而自己的妻之亡故以后,自己再也无缘与她重会了。后结“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二句,既点出节令,又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寒食清明,正是踏青游赏的节日,在江浙一带,这还是一个“鬼节”,是民间上坟祭奠的日子。“蘋藻”均为水草名,“相思不忘蘋藻香”乃是不忘贫贱之妻的意思。这首词可能作于词人任中书省堂吏,受韩侂胄重用以后。“寿楼”可能是其居所名。《寿楼春》乃梅溪自度曲。其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其韵律方面:其一,本词冲破了“一声不许四用”的戒律,词中常出现四平声句和五平声句。如“消磨疏狂”,“犹逢韦郎”均为四平声,而起句“裁春衫寻芳”则是一个五平声句。这是对词律的大胆突破,这在婉约词人中更是极罕见的。其二,本词多用平声和拗句。全词一百零一字,平声字便占了六十四个。拗调平声使声音舒徐平缓,也直接影响到词的语言风格。正如焦循所说:“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如……吴梦窗、史梅溪等调,往往用长句……而其音以缓为顿挫。”(《雕菰楼词话》)其三,运用双声叠韵。上片“因风飞(一作“残”)絮,照花斜阳”,下片“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几句中,“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这更使词的节奏舒缓,声情低抑,全是凄音,适于抒发缠绵、哀怨的悼亡之情。唯其如此,《寿楼春》便成了后世词人用于悼亡的常用词调。而史达祖开创之功是不可泯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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