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聊拟而作之,名曰《拟四愁诗》。其辞曰:
我所思兮在瀛洲,愿为双鹄戏中流。
牵牛织女期在秋,山高水深路无由,
愍余不遘婴殷忧。佳人贻我明月珠,
何以要之比目鱼。海广无舟怅劳劬,
寄言飞龙天马驹。风起云披飞龙逝,
惊波滔天马不厉,何为多念心忧泄?
我所思兮在珠崖,愿为比翼浮清池。
刚柔合德配二仪,形影一绝长别离,
愍余不遘情如携。佳人贻我兰蕙草,
何以要之同心鸟。火热水深忧盈抱,
申以琬琰夜光宝。卞和既没玉不察,
存若流光忽电灭,何为多念独蕴结?
我所思兮在昆山,愿为鹿麅窥虞渊。
日月回耀照景天,参辰旷隔会无缘,
愍余不遘罹百艰。佳人贻我苏合香,
何以要之翠鸳鸯。悬度弱水川无梁,
申以锦衣文绣裳。三光骋迈景不留,
鲜矣民生忽如浮,何为多念只自愁。
我所思兮在朔方,愿为飞燕俱南翔。
焕乎人道著三光,胡越殊心生异乡,
愍余不遘罹百殃。佳人贻我羽葆缨,
何以要之影与形。永增忧结繁华零,
申以日月指明星。星辰有翳日月移,
驽马哀鸣惭不驰,何为多念徒自亏?
《拟四愁诗》是模拟张衡《四愁诗》而作的。傅玄恃才傲物,不满于《四愁诗》的“体小而俗”,以雄健、超迈之笔出之,写了这首《拟四愁诗》。张衡的《四愁诗》忧思于“天下渐弊”,因而“郁郁不得志”,所作《四愁诗》效法屈原芳草美人的比喻,深有寄托。傅玄生活于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魏晋之际,诗人感触于政治腐败、社会黑暗,作《拟四愁诗》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它深刻反映了诗人对人生理想的不懈追求,以及未达目的的失望和痛苦。
但从《拟四愁诗》的表层结构来看,它又是首动人的爱情诗。诗中写出了对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的眷眷思慕、执着追求之情,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全诗共分四章(《玉台新咏》题作《拟四愁诗四首》),各章结构相同,回环往复地重复吟诵三个内容:思恋佳人而遥遥相隔;情场馈赠和海誓山盟;路途艰险而求之不得的反思。
诗人“所思”在瀛洲、珠崖、昆山、朔方,瀛洲、昆山是传说中的仙山,珠崖、朔方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南北天涯海角。诗人追求的对象在这么一个飘渺遥远的幻境中,可见诗人的恋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可正因为美人处在幻境中,也许诗人看到的只是模糊的背影,才引起了诗人的朝思暮想。诗人认为她是真切的,愿意同她成为一对天鹅在中流戏水,成为飞燕比翼南飞……但星辰旷隔,胡越异乡,无缘相会。佳人在天上,诗人在人间,因而诗人一再哀叹“愍余不遘”愍:忧伤;不遘,即不遇。他深切忧虑(“婴殷忧”,婴:加),情欲的压抑,遭遇了受难般的痛苦(“罹百艰”、“罹百殃”,罹:遭受),升华为这艺术品的诗。
“佳人贻我明月珠”,贻,赠送。所赠还有兰蕙草、苏合香、羽葆缨。以信物定情,这是自《诗经》以来沿续至今的一种表达爱情的方式。情人之间的馈赠,能巩固和加深相互的情感,诗人抓住了这一爱情心理。信物,把情人的心连在一起了,两情由之更深。对着信物,诗人“要之”(要:誓约)影形不离的比目鱼,生死相伴的翠鸳鸯。比目鱼,《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蝶。”旧谓此鱼一目,须两两相并始能游走。此喻男女之爱。有情人天各一方,但小小信物,却给情人增添了无穷力量。我们无需问信物的有无,佳人的虚实,这里表达的是诗人对爱情的坚贞执着。
恋爱中要有一定的障碍,追求者才越想冲破阻碍,得到意中人,太易得到的则往往趣味索然。这是一个爱情心理。远方的佳人,路途是那样险峻,于是诗人“寄言飞龙天马驹”,想借飞龙天马的神力到达渴望的地方。但这是怎样的一个神幻境界呢! 山高海广,火热水深,“风起云披飞龙逝”,“悬度弱水川无梁”。“披”,分散,“弱水”,古人称水浅或地僻不通舟楫者为弱水,意谓水弱不能胜舟。诗人陷入了沉思:飞龙惊遁,天马不厉(厉:振奋),弱水沉舟,悬度无梁,我又何以到达彼岸呢? 我又何苦苦苦地思恋追求呢?
古希腊哲人柏拉图说过,恋爱是一棵天上生长的树。此话究竟作何解释,难以明白,也许说的是一种恋爱的精神上的升华吧! 傅玄对“佳人”的追求,就是一种爱的升华。也许诗人以对寻常的性对象的吸引,由生理的冲动化而为超越、轻清的虚无状态,成为心理的力量,蜕变为一番精神活动的强有力的刺激,那种热烈的升华作用(由肉体的痛楚化为精神的愉悦),成为爱情诗的力量源泉。诗人引为爱情诗的题材,成就了这首诗。
傅玄“新婉温丽,善言儿女”(张溥《〈傅鹑觚集〉题辞》),《拟四愁诗》以雄健、超迈的笔调描写爱情,表现了诗人的创作个性。《拟四愁诗》由爱的痛苦、折磨、升华而成,因而回肠荡气,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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