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 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用托物取喻的方法表达深远的寄托,使词旨深沉含蓄,有耐人寻味之妙。本篇即是借比兴寄托表达政治失意之感的作品。
词的上片着力塑造了一位绝代佳人。她高洁贞静,超尘拔俗,又那么孤寂无依,命薄运蹇。发端三句写佳人冰清玉洁般的栖身环境。“桐阴转午”,是说桐树阴影转移,天已到午后,表示时间的延续。“手弄生绡白团扇”两句,用局部来映现整体,给读者以足够的艺术联想余地,借以显示佳人的身心纯洁,体态妩媚。同时,佳人伴以白团扇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好“美而能文”,后来为赵飞燕所妒,失宠退居东宫,曾“作赋及纨扇诗以自伤悼”,将自己比作齐纨素制成的团扇。这里写佳人手持“白团扇”,除了映衬佳人的洁白之外,也暗示佳人与秋后的团扇有同样的命运。“渐困倚”以下,写佳人入睡被帘外的风竹声惊醒。佳人困倦孤眠,不由沉入梦乡,走向了阆苑仙境。“瑶台曲”,即瑶台的幽深处。瑶台是神仙所居,《离骚》中有“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的诗句。佳人不甘幽闺之寂寞,时时表现出对理想的憧憬与追求,她梦中刚到仙境幽深处,朦胧中听到有人揭帘推门,对于这种空谷足音,佳人也许是兴奋的、等待的、盼望的,不料恍然醒来,又是惯常听到的风竹萧萧声。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中“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正可说明这种意境。然而,美梦枉被惊破,等待佳人的却仍然是一片寂寞。“枉教人”、“又却是”,透露了佳人怅惘失意的心情。
词的下片集中咏榴花,借以写佳人。榴花艳丽文静,自甘幽独,不愿与浮花浪蕊为伍。“半吐红巾蹙”,说石榴花半开,象折皱成团的红巾一样。韩愈《杏花》诗有“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之句,榴花专等轻浮的花卉凋谢净尽,才吐出浓艳的红花,来陪伴佳人度过寂寞的时光。她心魂蹙束,芳意重重,担心萧飒的冷风吹落娇嫩的花蕊。“芳心千重似束”,意谓从榴花的形象仿佛看出她心事沉重,精神蹙束。“秋风惊绿”是担心娇嫩的榴花被秋风惊落后,只剩下满枝绿叶。这里用一“惊”字,写出了榴花也是佳人的沉重心绪。最后词人暗示,榴花已临近失时的边沿,待到西风吹来,美人把酒对花,将禁不住粉泪同花瓣一同纷纷下落。到此佳人与榴花感情交融,合而为一。
全词采用了衬映和比兴。华屋只有乳燕飞出,见出房栊阒寂。户外惟见风动竹摇,说明门庭冷落。写中庭曰“悄”,写傍晚曰“凉”,写睡眠曰“孤”曰“清”,这都处处烘托出环境的幽悄清冷,表明佳人是被无人了解的一派索寞气氛包围着。与佳人同栖的是幼小的飞燕,供佳人手持的是洁白的团扇,同佳人相伴的是浓艳孤高的石榴花。主人的感情注入了周围的事物,从周围的物情使人联想到主人的品操与命运遭遇。作者写佳人周围的一切,写飞燕、写团扇,无不是在写佳人,而浓艳绝伦的榴花,更是这位佳人的传神写照。在词人笔下,榴花已被充分的人格化,词人借榴花象征佳人,榴花为宾,佳人为主,而佳人则经由词人的感情胚胎孕育了她特定的个性化品格,虽然词人没有在作品中出现,也没有直接抒发天涯沦落之感,但读者不难从榴花联想到佳人,从佳人又仿佛看到词人的影子。作者用榴花比况佳人,用佳人寄托个人的不遇之感、孤高失时之悲,意在言外,余味不穷。
比兴、寄托是我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之一。以香草美人比君子,恶鸟阴云喻小人,借他人之遭遇,发自身之感慨,是自屈原以来的不少诗人惯用的手法。宋人对本词题旨,说法颇多,如有人认为是苏轼知杭州时为官妓秀兰解围而作,有人则说因杭州万顷寺有榴花树,寺中有歌女昼寝,故作此词,还有人说东坡为爱妾名榴花者而作,这都不足凭信。艺术作品从来不是生活的简单摹写,把一首词的内容完全坐实,刻板地句句索解,显系附会之谈。《项氏家语》卷八云:“苏公‘乳燕飞华层’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此说似可参考。这首词大约是苏轼晚年的作品。苏轼一向有独立的政见,为人又表里澄澈,直言敢议,在新旧两派当权时,都不愿随声附和希合求进。他曾被新派官僚罗织罪名,逮捕入狱,又被旧党排斥,不能立足于朝,他对当时官场的险恶,是颇为愤慨不平的。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产生怀才不遇、美人迟暮之感,此词全篇浸透了这种感情色调。
苏轼是以开创豪放清旷词风而著称的大家,但也不乏艳冶动人的婉丽之作。但此篇与一般的婉丽之作不同,它用华艳绝伦的形象和婉曲缠绵的格调写政治题材,通过比兴象征的方法含蓄曲折地表达失意之感,这在词史上是富有独创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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