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 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本篇是潘岳《悼亡诗》三首中的第二首。这首诗的构思不同于第一首的睹物思人,它通过抒写秋夜月上窗棂时诗人孤独无偶的悲凉,表现思念亡妻的无限伤痛之情。作品的描写在时间上是短暂的,但因笔墨集中,层层拓深,所以显得容量较大,很成功地展现了诗人的莫大哀痛。
全诗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谁与同岁寒”句,写因秋感伤。“皎皎”二句既是写景,也是写情。窗中明月,照见居室的南端。这一景象,其实是暗示诗人的辗转不眠。“清商”四句点明时令。清商,指秋天肃杀的西风。古代以五音之一的商声配秋天。故称秋为商秋,西风为清商。随着秋时的到来,溽暑(湿热)已渐渐减弱了。凛凛阴风起,始觉夏日过。秋声秋风,最易激起人们的伤感,何况是新近丧妻之人。“岂曰”二句,即写诗人独特的感伤——孤独无偶,影单形只。衾 ,被也。重纩,指厚实的棉衣。失去了和自己朝夕相处,寒暑相共的妻子,如今夏而终,秋之至,有谁来嘘寒问暖呢? 这二句反诘句,强烈表达了思念亡妻的哀痛,从中可见出诗人与妻子生前那种相依为命的恩爱关系。这部分,由写景自然过渡到写情,转换无迹。
“岁寒无与同”以下十句,是全诗第二部分,写不眠怀人。“岁寒”二句,由前段末的写情转到写景。胧胧,月明的样子。“朗月何胧胧”句与起句“皎皎窗中月”相呼应,都写月,但可看出时间的流逝。以下,诗人的目光转向室内,具体抒发《悼亡诗》第一首中“望庐思其人”,即室在人去的悲慨。强烈的思念,咬噬着诗人淌血的心灵。朗月的光辉,照着辗转难眠的诗人,他眼前看到的只是“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往日的温馨和喁语,永远不会再现了。“展转”四句,情景一片,不复分辨。“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李氏,指汉武帝宠妃李夫人。《文选》李善注引《桓子新论》:“武帝所幸李夫人死,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令帝居他帐,遥见好女似李夫人之状,还帐坐也。”这二句用汉武故事,写自己回天乏术的悲哀。“抚衿”二句直写诗人的悲痛之状。他已不能控制内心的感情,而形诸声色了。
从“沾胸安能已”句至结尾,为此诗第三部分,写妻亡难忘。诗人又是长叹息,又是涕沾胸,哀情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然终究不可能平复。“沾胸”二句,即写诗人的悲哀无法排遣。“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亡妻的声音笑貌,无论白天黑暗,时不时地在脑海中出现,实在无法将其抹去。至此,不禁联想起女词人李清照《一剪梅》写相思的好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清照词写的是生离的相思,本篇写的是死别的怀念,虽类型有别,但表现出来的深沉的爱则同样是令人感动的。以下二句,用东门吴死子和庄子死妻的典故,表达了对亡妻的一往情深。《列子》载,魏有东门吴者死子而不哭。《庄子》说,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诗人做不到象东门吴和庄子一般的旷达,无计消除日甚一日的哀思,所以说“上惭”和“下愧”。这二句完全是诗人真实情感的流露。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确实是无法做到没有喜怒哀乐的。“赋诗”二句,写出了诗人在强烈哀思的重压下,几乎难以作文的恍惚之态。最后,诗人把妻死归之于天命。一个悲戚自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引起千古读者的共鸣。
这首诗情与景两方面结合得很好。“皎皎”以下六句写景,“岂曰”二句抒情,其间转捩自然。接下“岁寒”六句既是写景又是言情,把诗人独处无偶的悲苦描写得十分具体鲜明。此后,作品以抒情为主。
在结构上,本篇段与段之间用顶真格的修辞方法。如第一段末句曰:“谁与同岁寒”,第二段起句曰:“岁寒无与同”。第二段末句的最后二字“沾胸”,亦即第三段起句开头二字。这样,展转相承、浑然一体,层层深入地抒写了诗人的哀痛。《世说新语》说:“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此语可视为潘岳诗文的定评。此诗语言清丽浅切,没有繁芜词句,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的内容,显示出作者高度的语言艺术技巧。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