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一
达拉在详细地讲述一个邻居(同她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一个不幸的女人)的无理而残暴的丈夫胡作非为之后,简要地归结道:“像这样的丈夫,应当用火去烧他的嘴。”
久伊戈巴尔先生的妻子绍西,听了这种议论,感到很难过。一个女人,最多只能看到自己的丈夫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如果除此之外还想用什么火焰去烧他的嘴,那还成什么体统!
因此,她对此表示了一点不同的意见,而狠心的达拉却更加激愤地说:“宁可守七辈子寡,也不嫁给这样的男人!”她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去,大家也都不欢而散。
绍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不能想象,丈夫会做出这样一些坏事,而且为此要对他那样狠心。”当她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的时候,在她那颗温柔的心里,就对出门在外的丈夫产生了一种爱恋的感情;她伸展双臂倒在床上,倒在她丈夫睡觉的位置上,吻着他的枕头。在这个枕头上,她感觉到了丈夫头上的气息。然后,她闩上门,从木盒子里取出一张因时间过久而褪了色的丈夫的照片和他亲笔写的几封信,坐在屋里看着。在这一天宁静的中午,她就这样独坐在房间里,回忆着往事,流着伤心的眼泪,痛苦地熬磨时光。
绍西科拉和久伊戈巴尔,已经不是新婚夫妇。他们在童年就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子女。夫妻俩长期生活在一起,所以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平淡。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方都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爱恋激情。夫妻俩在一起度过了将近十六个年头,从来没有分开过。可是为了工作她丈夫突然到外地去之后,绍西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强大的爱情之波。离别的纽带拉得越紧,心里的爱情结扣就系得越牢;在爱情结扣松弛的情况下,她倒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她却感到很苦恼。
就这样,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的今天,在这样的年岁,已经做了母亲的绍西,竟在这样一个春天的中午,独自倒在房间里的空床上,做起了充满青春激情的新娘子美梦。情不自禁地涌现在生活面前的这种爱情,今天忽然以它那温柔的歌声把绍西惊醒了,她仿佛觉得是在默默地逆着这种爱情的溪流而上,并且看到了两岸远处那许许多多金碧辉煌的城池和郁郁葱葱的丛林——但是在那已经逝去的幸福渴望中,现在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在心里想:“我再和丈夫重逢的时候,可再不能让生活平淡无味,不能再虚度春光了。”她过去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曾多次嘀嘀咕咕地搅得丈夫不得安生;今天她怀着忏悔的心情默默地发誓: 从今往后,再也不急躁了,再也不违拗丈夫,一切都要按照丈夫的嘱咐去做;不管丈夫的行为好坏,她都要怀着一颗爱恋而温柔的心来忍受这一切——因为丈夫就是她的一切,丈夫是最亲爱的人,丈夫就是神呀!
绍西科拉从前是她父母的独生爱女。所以,久伊戈巴尔尽管收入不多,可是他对未来一点儿都不忧虑。他岳父有相当多的财产,足够他们一家将来在乡下过王公般的生活。
现在,绍西的父亲伽利普罗松诺几乎到了桑榆之年,却不合时宜地新添一子。说实话,对于父母这种出乎意料的、不合适的行为,绍西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久伊戈巴尔也特别不高兴。
父母的钟爱都集中到这个老来子身上了。这个新生的、瘦小的、只知道吃奶和睡觉的小舅子,伸出两只软弱的小手,无意识地把久伊戈巴尔的一切希望都抓走了。这时候,久伊戈巴尔在阿萨姆邦的茶园里找到了一个工作。
大家都劝他就近找个事情做,但不知道他是和大家赌气,还是了解在茶园里有某种迅速发迹之道,谁的话他都不听;他将绍西和孩子一块送回岳父家里,就到阿萨姆去了。这是他们夫妻婚后的第一次离别。
为此事,绍西很生她那年幼兄弟的气。她心里的这种不满又说不出口,所以这种情绪就更加强烈。那孩子照常安静地吮吸着乳汁,或者闭着眼睛睡觉,可是他的姐姐却日夜不安地发脾气,不是说牛奶太热,就是说米饭太凉,再不就说孩子上学迟到了,等等,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没过多久,孩子的母亲去世了。这位母亲在临终的时候,把这个婴儿交给了自己的女儿照管。
不久,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就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他姐姐的心。他高声叫着扑到他姐姐的身上,总想用他那无牙的小嘴去咬她的嘴唇、眼睛和鼻子;他一旦用小手抓住她的头发,就怎么也不肯放开;每当太阳升起之前,他就醒了,然后爬到他姐姐身边,温柔地贴在她的身上,接着就大喊大叫起来;他开始口齿不清地呼叫她“喋喋”了,并且在她工作或休息的时候,他尽做一些不让他做的事,吃一些禁止他吃的东西,他到处乱跑,开始给她捣乱,因此,绍西就再也不得安生。在这个任性的小霸王面前,她彻底屈服了。因为这个孩子没有母亲,所以他就可以对姐姐施展无限的权力。
二
这孩子名叫尼尔莫尼。他两岁那年,父亲得了重病。家里给久伊戈巴尔去了一封信,叫他火速回来。久伊戈巴尔经过不少周折才请准假,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伽利普罗松诺已经奄奄一息。
伽利普罗松诺在临死之前,委托久伊戈巴尔照管这个没成年的孩子,并将四分之一的家产写在他女儿的名下。
为了照看家产,久伊戈巴尔只好辞退原来的工作,回到了家乡。
经过长期分离之后,夫妻二人又重新团聚了。一件东西如果打破了,还可以把它准确地重新拼凑起来,但是两个人在一个地方分离之后,又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是不可能还在原来那个地方一点不差地再重逢的。因为人的心是一种活的东西,它每时每刻都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
对于绍西来说,重新团圆激发了她新的感情。她仿佛觉得自己和丈夫才结婚不久似的。在过去的夫妻生活中形成的那种习以为常的淡漠之感,被离别期间的思念一扫而光了;她仿佛感到比以前更加需要自己的丈夫。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不管日子过得如何艰难,也不管岁月多么漫长,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对丈夫的那种爱情火焰黯淡下来。”
久伊戈巴尔对待重新团聚的心理状态,是与妻子截然不同的。以前,当夫妻二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所有的切身利益和各种习惯,都与妻子联系在一起,妻子成了他生活中一个常在的实体。假如没有妻子,在他那日常生活习惯的大网里就会突然出现许多漏洞。因此,初到外地的时候,久伊戈巴尔感到很不习惯,简直就像掉进了深水里一样。但是,新的习惯渐渐地驱逐了过去的旧习惯。
还不仅如此。以前,他总是懒懒散散、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这两年他振兴家业的雄心勃发了,在他心里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同这种新的强烈的愿望相比,他从前的生活简直就像虚幻的影子。女人性情的主要变化是受爱情影响。而男人则受罪恶企图的驱使。
久伊戈巴尔过了两年回来后,发现他的妻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那年幼的小舅子为她的生活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这个新天地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在这个新天地中,他和妻子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他妻子多次试图把自己对这孩子的钟爱分一部分给自己的丈夫,但是很难说这种愿望是否能够实现。
绍西面带微笑,抱着尼尔莫尼,来到丈夫的面前,可是尼尔莫尼拼命地搂着绍西的脖子,把脸藏在她的背后,根本没有对久伊戈巴尔表现出任何亲戚般的情意。绍西希望她这个小弟弟,能把学会的各种动人的把戏,在丈夫面前表演一番,可是久伊戈巴尔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而且这个孩子也不特别热心。久伊戈巴尔一点儿都不理解,在这个身材瘦弱、面孔严肃、皮肤黝黑的大头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如此厚爱的东西。
女人是很懂得爱的感情的。绍西很快就明白,久伊戈巴尔根本就不喜欢尼尔莫尼。从此之后,她就特别小心地照看着弟弟——尽量使他避开丈夫那双冷漠、厌恶的眼睛。因此,这个孩子就成了她秘密关注的财宝,独自宠爱的对象。众所周知,爱的情感越是藏在心底,越是藏在无人之地,它就越发强烈。
尼尔莫尼哭的时候,久伊戈巴尔就非常反感,因此,每当这种时刻绍西就急忙把他抱在怀里,用心地安慰他,哄他不要哭泣——特别是夜里,如果是因为尼尔莫尼的哭叫妨碍了丈夫睡眠的话,她丈夫就会极端仇视这个爱哭的孩子,并且还要大发脾气。这时候绍西就像罪犯一样,感到困窘和不安,于是就立即把他抱在怀里,走出房间,并且用十分恳切亲昵的语调叫着“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宝石”来哄他入睡。
孩子们由于各种原因总是要吵架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绍西总是惩罚自己的孩子,而袒护自己的弟弟,因为他没有母亲。可是现在随着法官的更换,刑罚也变了。现在,尼尔莫尼常常无缘无故地受到严厉的责罚。这种无理的责罚,就像利箭一样,刺痛了绍西的心。所以,她只好把受到责罚的弟弟领进自己的房间,给他糖果和玩具,抚摸他,吻他,企图安慰他那颗受了伤的心。
结果发现: 绍西越是疼爱尼尔莫尼,久伊戈巴尔就对他越讨厌;反过来也一样,久伊戈巴尔越是讨厌尼尔莫尼,绍西就越向他身上喷洒爱的甘露。
久伊戈巴尔从来不粗暴地对待妻子,绍西也总是满怀感情,默默而温顺地侍候丈夫;夫妻俩都是因为尼尔莫尼才伤害了彼此的心。
这种潜伏着的无声的矛盾冲突,比起公开的争吵来,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三
在尼尔莫尼的整个身体中,头是最主要的。只要看他一眼,你就会觉得,他的头仿佛是造物主在一根纤细的管子顶端吹起来的一个大气泡。医生们也常常担心,这个孩子就像一个气泡一样,可能是短命的。很长时间他都不会说话和走路。看到他那张忧郁深沉的面孔,你就会觉得,一定是他父母把自己晚年的一切忧患都压在了这个瘦小的孩子头上了。
在姐姐的关怀照料下,尼尔莫尼总算渡过了难关,并且长到了六岁。
在加尔底克月兄弟节[1]那天,绍西把尼尔莫尼打扮得像小少爷一样,让他穿上新上衣,披上围巾,裹上镶有红边的拖提[2]。正当绍西为弟弟画兄弟痣的时候,快嘴邻居达拉走了进来。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就和绍西争吵起来。
达拉说,一边在暗地里谋害自己的弟弟,一边又在他的头上装模作样地画兄弟痣——那有什么用呢!
听了这话,绍西就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她感到惊异、愤怒和痛苦。最后达拉还说,他们夫妻合谋暗算那个没成年的尼尔莫尼,借口偿还尼尔莫尼地产拖欠的税钱,假借她丈夫表弟的名义买下了他的家产。
绍西听了之后,诅咒说:“谁散布这种流言蜚语,就让他烂舌头!”
她说完,就哭着跑到她丈夫那里,把这种飞短流长的议论告诉了他。
久伊戈巴尔说:“这年月谁都靠不住。吴潘是我的表弟。把田产交给他照管,我是很放心的。可是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用拖欠税款的办法,自己买下了哈西洛布尔地区的田产。”
绍西听了之后惊愕地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告他?”
久伊戈巴尔说:“我怎么能去控告自己的表弟呢!而且即便是告了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会浪费钱财而已。”
相信丈夫,这本来是绍西最主要的天职,但是今天,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了。绍西觉得,这幸福的家庭,这爱情的归宿,突然现出了十分狰狞的面孔。她曾经把这个家庭看成是自己的主要依托,可是她忽然发现,它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而野蛮的大网——他们姐弟俩都被它缠在里面了。她是一个女人,怎样才能保护这个孤立无援的弟弟呢——她简直想不出办法来。她越想越感到愤怒和恐惧;越想就越疼爱她这个面临危险的弟弟。她在想,假如她有办法的话,她就会向印度总督提出申诉,甚至给英国女王写信,请求他们来保护她弟弟的财产。女王怎么也不会答应把哈西洛布尔地区的那处田产卖掉,属于尼尔莫尼的那处田产每年有七百八十卢比的收入。
正当绍西思考着如何去谒见女王和如何制服她丈夫表弟的时候,尼尔莫尼突然发起高烧来,并且还伴随着一阵阵的痉挛,常常处在昏迷状态。
久伊戈巴尔请来了一个乡村土医生。绍西恳求丈夫去请一个好医生来,但是久伊戈巴尔却说:“怎么,难道摩迪拉尔是个庸医吗?”
绍西跪在丈夫的脚下,苦苦哀求;久伊戈巴尔才说:“好吧,我到城里去请个医生来。”
绍西一直把尼尔莫尼抱在怀里,甚至睡觉都搂着他。尼尔莫尼一刻也不让她离开,总是缠着她,很怕姐姐抽空跑掉,就是在睡觉的时候,都拉着她的衣襟不放。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久伊戈巴尔回来后,说:“在城里没有找到医生。医生到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他又说:“为了一起案子,我必须马上到外地去。我已经嘱咐过摩迪拉尔,他会按时来给孩子瞧病的。”
夜里,尼尔莫尼昏昏沉沉,开始说起胡话来。第二天一早,绍西什么都不顾了,就带着生病的弟弟,乘船到城里去。医生就在家里,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城市,哪儿也没有去。医生看到她是一个有身份人家的女人,便很快为她安排了住处,让一个年老的寡妇照料她们,并且开始为孩子治病。
第二天,久伊戈巴尔也赶来了。他气得火冒三丈,命令妻子马上跟他回去。
他妻子回答说:“你就是把我杀了,现在我也不能回去;你们是想把我弟弟弄死,他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除了我,他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我是要保护他的。”
久伊戈巴尔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你再也不要回到我的家里来了!”
“你的家?那是我弟弟的家!”绍西当时也发火了。
“好吧,我们走着瞧吧!”久伊戈巴尔说。
这件事使村里的人感到很震惊。绍西的邻居达拉说:“要和丈夫吵架,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吵呢?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而跑到外边去呢?说一千道一万,他毕竟是丈夫啊!”
绍西随身带来的钱都花光了,于是就卖掉自己的首饰,最后总算把弟弟从死神的手里救了出来。后来,她听说,在达里村有她父亲的一个很大的庄园,那里还有房产,各种收入加起来,每年大约有一千五百卢比。久伊戈巴尔勾结那里的一个地主,把这处庄园改写在自己的名下。现在,一切家产都成了他的,而绍西的弟弟就一无所有了。
尼尔莫尼痊愈后,可怜巴巴地说:“姐姐,咱们回家去吧!”那里有他的伙伴——他的外甥们,他是很想念他们的。所以,他才一再地说:“姐姐,怎么还不回到我们那个家里去呀?”他姐姐听了只是哭泣:“我们的家在哪里啊!”
可是,只哭是没有用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这孩子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绍西想到这里,就擦干了眼泪,来到副县长达里尼先生的家里,请求他的太太帮助她。
副县长认识久伊戈巴尔。在他看来,一个有身份人家的女人,为了财产跑到外边来和自己的丈夫打官司——有失体统。因此,他对绍西特别反感。为了哄骗绍西,他立即给久伊戈巴尔写了一封信。久伊戈巴尔来了之后就硬拉着妻子和小舅子上了船,把他们拖回家去了。
夫妻第二次离别之后,又第二次团聚了。这是月下老人的旨意!
过了很多天,尼尔莫尼又回到了家里。他见了从前的伙伴,十分高兴,于是便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看到他那种无忧无虑的高兴劲儿,绍西的心都要碎了。
四
冬天,县长大人到郊外巡视。为了狩猎,他就在村里搭起了帐篷。在村里的路上,尼尔莫尼见到了这位大人。别的孩子都把这位大人看作是青面獠牙、头上长角的怪兽(就像阇那伽[3]的诗歌中所描述的那样),所以一看到他就跑得远远的。但是天性沉静的尼尔莫尼,却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安详地望着这位大人。
县长对他很感兴趣,走到他跟前,问道:“你在学校里读书吗?”
孩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回答说:“是的。”
这位大人又问他:“你在读些什么书籍?”
尼尔莫尼不明白“书籍”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县长的脸。
尼尔莫尼兴致勃勃地向姐姐详细讲述了他与县长大人见面的情景。
中午,久伊戈巴尔穿上礼服,缠上头巾,去拜谒县长。在县长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原告、被告、衙役、警官等等。县长大人怕热,就叫手下的人把桌子摆在帐篷外的树荫下,他就坐在那里。县长让久伊戈巴尔坐在椅子上,开始向他询问当地的情况。在普通的乡下人面前,久伊戈巴尔坐在这光荣的席位上,心里感到有些飘飘然了。他在想:“现在,丘克罗波尔迪家族或侬迪家族中有人来看一看,该多好哇!”
正在这时候,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带着尼尔莫尼,来到了县长面前。她对县长说:“大人,我把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弟弟交给您了。请您来保护他吧!”
县长大人看见这个他已经见过的沉静的大头孩子,判断她一定是一个有身份人家的女人,因此立即站起身来说:“请到帐篷里边来吧。”
这个女人说:“我想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吧。”
久伊戈巴尔面色苍白,坐立不安。好奇的村里人,怀着极大的兴趣从四面围拢来。县长大人一挥手杖,他们就纷纷吓跑了。
绍西当时拉着她弟弟的手,从头至尾把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的全部历史讲了一遍。久伊戈巴尔几次想打断她的话,但是县长面带愠色,大声呵斥他“住嘴”,并且执着手杖命令他站起来。
久伊戈巴尔默默地站立着,他只能在心里向绍西喊叫。尼尔莫尼紧紧偎依着姐姐,惊愕地立在那里静听着。
绍西讲完之后,县长又向久伊戈巴尔提了一些问题。听了他的回答,县长沉默了好久,最后对绍西说:“孩子,这件事虽然不归我管,但请你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你不用害怕,带着你弟弟回家去吧。”
绍西说:“大人,在那栋房子没有归还给我弟弟之前,我是不敢再把他带回家的。您现在要是不肯把尼尔莫尼留下,那就没有人能保护他了。”
县长大人问她:“那你准备到哪里去呢?”
绍西说:“我回到我丈夫的家里去,我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县长大人微微一笑,只好同意带着这个脖子上挂着护身符、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性情沉静温和的孟加拉孩子。
绍西向县长告辞的时候,这孩子还拉着他姐姐的衣襟。县长大人说:“孩子,你不要怕。过来吧。”
绍西在面纱里面不住地流眼泪,她说:“我的好兄弟,去吧!你还会见到你姐姐的。”
绍西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和背,然后让弟弟放开她的衣襟,就匆匆地走了。县长伸出左手搂着尼尔莫尼,但他却喊叫着“姐姐,姐姐”,大哭起来。绍西再一次转过身来,望着弟弟,站在远处伸出右手,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
在那栋他们很早就十分熟悉的、古老的房子里,他们夫妻又团聚了。这是月下老人的旨意!
然而,这次团聚的时间不长。因为,此后不久的一天早晨,村里人听说,绍西夜里患霍乱死了,而且就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已经火化。
对于这件事,没有人说长道短。只有他们的邻居达拉,常常想大发议论,可是大家都劝她住嘴。
绍西在与弟弟分别的时候,曾经向他许诺: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实现了这个诺言。
(孟历)一三○一年恰特拉月
(1895年3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小说中“姐姐”,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成为亲情的坚决捍卫者。为保护弟弟的产业,她与丈夫展开了一场争夺家产的家庭斗争。丈夫久伊戈巴尔为了自己的贪婪和私欲,竟丧尽天良地谋害了妻子。
“我再和丈夫重逢的时候,可再不能让生活平淡无味,不能再虚度春光了。”绍西与丈夫分离的时日越久,愈加渴望两人的团聚。她怀着忏悔与爱恋,来等待那如神一样的丈夫。导致绍西这般孤独惆怅的原因是,她那到了桑榆之年的父亲老来得子。丈夫久伊戈巴尔因此赌气离家工作。为此,她对年幼的弟弟心生怨气。但她绝没想到,让丈夫生气的并不是父母这种“出人意料”、“不合适”的行为,而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抓走了他的“一切希望”。不言而喻,那是久伊戈巴尔觊觎已久的,继承妻子家族财产的希望。
母爱是女人的天性。绍西在父母去世后,对弟弟尼尔莫尼立即投入了满心的关爱。对于分别两年回到家中的丈夫,她发誓:“不管日子过得如何艰难,也不管岁月多么漫长,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对丈夫的那种爱情火焰黯淡下来。”绍西对婚姻充满无限激情。然而世事变幻无常,人心更是难测。泰戈尔已为小说做了预言:“女人性情的主要变化是受爱情影响。而男人则受罪恶企图的驱使。”久伊戈巴尔此番回来,心境与妻子截然不同,野心勃勃地谋取小舅子的家业是他的主要目的。尼尔莫尼,是妻子百般呵护的心肝宝贝,但对于野心家久伊戈巴尔,则是他“事业”上的绊脚石,如何激得起他的半分怜爱?一边是亲爱的丈夫,一边是心爱的弟弟,绍西的生活出现了两难的境遇。然而丈夫侵吞弟弟财产的行为,让她震惊;丈夫欲致弟弟于死地的狰狞面目,使她愤怒。她绝然地站在维护弟弟的一方。她先是找副县长帮忙,被丈夫破坏后,她又找到了县长。此时的绍西如同正义女神,勇敢地出现在县长、丈夫与众人面前,大胆地陈述久伊戈巴尔的恶行。在那个时代,一位女性当众控诉自己的丈夫,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勇气。作家所赞赏的女性反抗性格的光辉,闪耀在绍西身上。机智勇敢却力单难支的绍西为了更好地保护弟弟,把他托付给县长。她依然回到丈夫家去,因为她认为自己“倒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绍西高估了丈夫的善良,尽管一日夫妻百日恩,但狼子野心的久伊戈巴尔竟对妻子下了毒手。一个女人,被赋予“妻子”与“姐姐”两种角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到了绍西这里,却成为一种灾难。
泰戈尔的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是沉默寡言的,因而较少出现男女之间尖锐的对话。《姐姐》中绍西的语言却令人惊叹。在绍西带着弟弟去城里看病这一场景中,久伊戈巴尔火冒三丈地命令妻子回去。绍西回答说:“你就是把我杀了,现在我也不能回去;你们是想把我弟弟弄死,他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除了我,他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我是要保护他的。”这既一针见血指出久伊戈巴尔的险恶用心,又明确地告知丈夫自己的立场。当久伊戈巴尔气急败坏地说:“你再也不要回到我的家里来了!”绍西也发了火:“你的家?那是我弟弟的家!”绍西的刚强不屈使村里的人震惊,她的义正词严令读者心潮澎湃。绍西在县长面前所说的一段话,小说虽一笔带过,但从久伊戈巴尔苍白的脸色、内心向绍西求饶般的呼喊,我们都可想象出绍西讲话时那自若的神态、犀利的言辞。
小说篇幅短小,人物不多,但作家对达拉这个次要人物的安排,颇具匠心。小说是由达拉一句咒骂开始的,“像这样的丈夫,应当用火去烧他的嘴”。绍西在听到达拉这样谴责一位胡作非为的男人时,“不能想象,丈夫会做出这样一些坏事,而且为此要对他那样狠心”。绍西以她的单纯与善良体察着人心,一个会做坏事的丈夫在她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当达拉说他们夫妻合谋暗算害弟弟时,绍西惊异而愤怒,随后也终于发现了丈夫阴谋,开始了与丈夫的斗争。在绍西死后,没有人敢说长道短,只有达拉想大发议论,“可是大家都劝她住嘴”。这是绍西死因蹊跷的一个明显暗示。达拉这个人物,如同故事的引线,一幕幕展现着绍西由信任、爱恋丈夫到不信任、憎恨丈夫的心灵演变,同时也是人物结局的暗示者,诉说着作家的弦外之音。
《姐姐》这部小说,人物形象鲜明,矛盾冲突激烈。虽是以简短的文字描写夫妻之间的家庭斗争,但并不显单调。作家彰显了人性的善恶,地主之间、地主与官僚间相互勾结的社会百态也尽在笔端,赋予了小说丰富的社会内涵。
(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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