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一
在天地之间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无王之邦,在那里特里松库君王[1]四处飘泊游荡,在那里孕育着无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由空中城堡环绕的那个伟大之邦,就叫做“想入非非”。那些因完成伟大功业而永垂千古的人是幸福的,而那些以自己的微薄能力每天在普通人们中间从事日常劳作的人,也是幸福的;然而,有的人由于命运的捉弄却突然滞留在上述两种人间,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解脱了。他们本来可以有所作为,但是由于同一种原因,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所作为。
我们的奥纳特般图,就成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命运戏弄的青年。大家都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在任何事业上取得成功。然而他从来对任何事业都不感兴趣,所以他在任何事业上都没有做出什么成就来,不过,人们对他的信任仍然没有动摇。大家伙儿议论说,他考试一定会获得第一名,但是他没有去参加考试。大家确信,他要是去做事,就会很容易在某个部门谋到最高职位,可是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他对一般人特别瞧不起,因为他们太平凡了;他对于有才华的人也根本不尊敬,因为他认为,只要他愿意,他就会成为比他们更有才华的人。
奥纳特般图的一切荣誉、幸福和欢乐只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虚幻的王国里,上苍在现实的王国中只赐给他一位富有的岳父和一位忠贞的妻子。他妻子的名字叫宾黛巴希妮。
奥纳特般图并不喜欢妻子的名字,而且他认为,妻子在品貌方面都配不上他,但是宾黛巴希妮却为有这样一位丈夫而感到无限的幸福和自豪。她坚信,她丈夫在各方面都比世界上所有妻子的丈夫好,而且她丈夫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况且一般人的看法也有利于这种信念。
宾黛巴希妮总是担心她丈夫的尊严会受到伤害。如果她能把自己的丈夫举到自己心灵的忠贞之巅,远远地避开愚夫俗子的白眼,那么,她就会无忧无虑地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敬奉夫君的事业。然而,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上只靠忠贞还是不能把崇拜的对象树立起来的。在这个世界上不承认奥纳特般图为男人楷模的人还真不少,为此宾黛巴希妮感到很苦恼。
奥纳特般图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住在岳父家里。到了期终考试的时间,他没有去参加考试,而且第二年他就离开了学校。
因为这件事宾黛巴希妮在人们面前感到很丢脸。夜里,她悄悄地对奥纳特般图说:“你如果通过了考试,那该多好哇!”
奥纳特般图轻蔑地一笑,说道:“通过了考试,难道就能长出四只手来,成为毗湿奴吗!我们的凯达尔不也是通过了考试吗!”
宾黛巴希妮获得了安慰。既然国内的许多愚驴都参加了考试,那么,通过这种考试又怎么能为奥纳特般图增添光彩呢?
女邻居克摩拉兴高采烈地告诉她童年的女友宾黛巴希妮说,她的弟弟罗梅什这一次通过了考试,因而获得了奖学金。宾黛巴希妮听了之后竟然毫无道理地认定,克摩拉的这种喜悦不只是喜悦,这其中还暗藏着对她丈夫的讥讽。所以,她不但没有分享女友的喜悦,反而还用近乎吵架的声调对克摩拉说,期终考试不能算作是考试,在英国的院校中低于学士学位的考试都不算是考试。不言而喻,她所说的这些信息和论据都出自她丈夫之口。
克摩拉本来想和自己最亲密的女友分享这一喜悦,可是她却受到了这种突然的打击。她一开始感到有些惊奇。但是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所以她马上明白了宾黛巴希妮的心思。因为她的兄弟受到侮辱,所以她立即从舌尖中喷出了一滴毒液,她说道:“哟,朋友,我们既没有去过外国,也没有嫁给外国人,从哪里能知道这种消息呢?像我这样傻乎乎的女人只知道孟加拉青年应该通过大学的年终考试。不过,亲爱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这种考试的。”克摩拉心平气和地亲切地说完了这番话之后就走了,悒悒不乐的宾黛巴希妮,由于无言以对而十分难过。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默默地流起眼泪来。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拉吉库马尔先生的一位很富有的远房亲戚要来加尔各答,在宾黛巴希妮的娘家住几天,这对于她父亲的一家来说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为了对新来的客人表示尊敬,拉吉库马尔先生请姑爷先生让出他占据的外室大客厅,暂时到叔丈家住几天。
这件事刺伤了奥纳特般图的自尊心。首先,他来到妻子面前责怪她的父亲,致使妻子痛哭流涕,以此来对他岳父进行报复。随后,他采取不吃饭等更为强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委屈。看到这种情景,宾黛巴希妮感到非常难为情。她心里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尊感,凭着这种自尊感她明白,在这种场合露骨地表现出委屈情绪是一种很不体面的行为。因此,她苦苦哀求,哭泣着恳求,费尽心机,才使丈夫平静下来。
宾黛巴希妮不是一个不懂事理的人,因此她并不怪自己的父母;她明白,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小事。但是她心里却萌发了这样一种念头: 再在她父亲家里住下去,她丈夫就会失去亲戚们对他的尊敬。
从那一日起,她每天都对自己的丈夫说:“你带我回你们家去吧。我再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奥纳特般图是个很傲慢的人,但是他缺乏自尊意识。他根本不想回到自己家里去过穷日子。他妻子当时都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坚定性,并且说:“如果你不回去,那我就一个人回去。”
奥纳特般图尽管心里很不痛快,但他还是准备带着妻子,离开加尔各答,回老家去。他的老家在一个遥远的小村子里,房屋是用泥土建造的。女儿女婿准备动身的时候,拉吉库马尔先生及其夫人一再恳请女儿再在他们家里住一段时间,但是女儿却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冷漠地坐着,这种沉默表明,这是办不到的。
父母亲看到女儿这种突如其来的坚定态度,心里就产生了疑虑: 看来,他们无意中伤害了女儿。拉吉库马尔先生心疼地问女儿:“孩子,是不是我们无意中伤了你的心?”
宾黛巴希妮向父亲投去了怜悯的目光,说道:“从来没有过呀。我住在这里感到很快活,一直受到你们的关心照顾。”她说完就哭泣起来,但她的决心并没有动摇。
她的父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想道:“不管我们对女儿多么疼爱和关心,可是她一旦长大成人,结了婚,她就成了外人了。”
最后,宾黛巴希妮两眼噙着泪水,同大家告别。她坐上轿子,离开了这个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受到疼爱的家、亲人和女友。
二
加尔各答的富贵宅第和乡下的土屋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但是在宾黛巴希妮的情绪或行为方面,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帮助婆婆操持家务。她父亲知道他们家境贫寒,就自己花钱雇了一个女仆陪女儿到婆家去。宾黛巴希妮一到丈夫家,就把她辞退了。有钱人家的女仆看到她婆家的穷相,就会时时刻刻摆出一副傲慢的面孔,宾黛巴希妮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无法忍受。
婆婆出于疼爱尽量不让宾黛巴希妮干家务活儿,可是宾黛巴希妮总是面带微笑,勤快而不知疲倦地抢着干,因而赢得了婆婆的欢心,村子里的女人们也都为她的品德而感动。
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并不是完全令人满意的。因为宇宙的法则并不像用孟加拉的优美语言写成的伦理教程第一章那样简单明确。喜欢讥讽别人的恶魔常常来涉足,把一切道德规范搅乱。所以,一贯做好事的人并不是总能获得所预想的好结果,有时甚至还会突然引起麻烦。
奥纳特般图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哥哥。哥哥在外地做事,每月只能拿到五十卢比,以此维持全家的生活和供两个弟弟读书。
不言而喻,今天每月靠五十卢比的薪水是无法很好生活的,但是这一点点钱就足以使大嫂塞玛松科丽更加趾高气扬了。既然丈夫整年工作,那么,她作为妻子就有权全年休息。她不但什么活也不干,而且还常常做出这样一种表示,似乎她仅仅作为能赚钱的丈夫的妻子,全家人就应该十分感激她。
自从宾黛巴希妮来到婆家后,她像拉克什米[2]一样,整天忙于操持家务,塞玛松科丽的狭隘心胸仿佛被刺伤了一样,其原因是难以理解的。可能这位大嫂认为,二弟媳妇作为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为了出风头才干那些低贱的家务活儿,并以此在人们面前来羞辱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作为每个月赚取五十卢比丈夫的妻子,是无法忍受来自富贵之家的那位小姐的。她甚至从宾黛巴希妮的温顺中看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高傲自负的心态。
奥纳特般图回到乡下之后,就筹建了一个图书馆,又网罗一二十个学生,成立一个什么协会并且自任主席,然后开始向一些报社拍发通电,甚至当上了几家英文报纸的特约记者,村里人对此举都惊叹不已。可是他不但没有给贫困的家庭带回来一分钱,相反却白白地花费了不少家里的钱。
宾黛巴希妮一直劝说丈夫找个事做,可是他根本不听。他对妻子说,适合他做的工作的确是有的,但是怀有偏见的英国政府只任命英国的一些大人物担任一切高级职务,孟加拉人即使很称职,当局也不肯任用。
塞玛松科丽常常当着众人的面或在背地里,针对自己小叔子及其妻子说一些带刺的风凉话。这个女人以自己家境贫困为借口,高傲地说道:“我们是穷苦人家,怎么能供得起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她的女婿呢!在她的娘家一切都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可是在这里只有豌豆和米饭吃。她们怎么能受得了这份苦呢!”
婆婆有点儿惧怕大儿媳妇。她虽然同情弱者,但是也不敢说什么。宾黛巴希妮只得既吃那种用五十卢比买来的粗茶淡饭,又得听大嫂所散布的恶言秽语,所有这一切她只好默默地忍受。
就在这时候,奥纳特般图的大哥回家来休假。他从妻子口中听到了许多带有蛊惑性的花言巧语。后来,当他的妻子每天夜里都搅得他不得安睡的时候,有一天他就把奥纳特般图叫来,亲切而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应该去找一个事情做,只靠我一个人怎么能养活这一家人呢?”
奥纳特般图听了哥哥的话,气得就像一条被脚踩伤的蛇一样,叽里呱啦叫起来:“每天只能吃两餐难以下咽的粗饭,而且每次只有那么一点点,为此却要忍受这种责难,我可受不了啦。”他决心马上带领妻子回岳父家去。
但是他妻子坚决不同意。宾黛巴希妮认为,弟弟有权吃哥哥赚来的饭食,弟媳妇被嫂子责骂几句也算不了什么,但靠娘家养活却是很丢脸的事。宾黛巴希妮在婆婆家可以像一个穷苦女人那样,低着头生活,但是她在娘家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要抬起头来走路。
就在这时候,村里小学的低级教师位置出现了空缺。奥纳特般图的哥哥和宾黛巴希妮都劝他去接受这项工作。可是他们的劝说却得出相反的效果。当他听说他的哥哥和唯一的合法妻子都认为,这种极其低贱的工作适合他做的时候,他那固执的虚荣心就膨胀起来,于是就对世界上的一切工作都产生一种极强烈的厌恶情绪。
当时他哥哥拉着他的手,再一次长时间地诚恳地劝他冷静下来。大家一致认为,无论再和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呆在家里,那就是家中的大幸了。
哥哥休完假,就返回工作单位去了;塞玛松科丽气得脸都变了形,又在策划一个更大的阴谋。就在这时候,奥纳特般图对宾黛巴希妮说:“在目前这种时候如果不去英国,是找不到体面的工作的。我决心到英国去。你设法从你父亲那里弄些钱来。”
宾黛巴希妮一听到丈夫要去英国,仿佛自己的头被雷击了一样;她无法想象如何开口向父亲要钱,而且一想到此事,她就羞得要死。
奥纳特般图出于虚荣心不好亲自开口向岳父要钱,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儿就不能施展计谋或手腕从父亲那里弄些钱来呢?为此奥纳特般图非常生气,而心灵受到伤害的宾黛巴希妮竟被他逼得痛哭流涕。
宾黛巴希妮就这样怀着内心的痛苦在贫困的家中又度过了一些时日。最后,秋季的大祭节临近了。拉吉库马尔先生正式向女儿和女婿发出了邀请,并派出自己的豪华马车去接他们。过了一年之后,女儿同女婿又重新跨入了娘家的大门。女婿对于这个家庭给予一位有钱亲戚的那种热情款待曾经无法忍受,可是这一次他却受到了比对那位亲戚更加热情得多的款待。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宾黛巴希妮终于摘掉了头上的面纱,日夜沉浸在亲人的关怀和忙碌的节日气氛中,因而心情十分激动。
今天是阿斯温月初六,明天初七,大祭即将开始。人声鼎沸,一派节日的繁忙景象。远近亲戚都来了,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住满了人。
宾黛巴希妮累了,这一夜她睡得很香。她所下榻的房间已不是从前她住过的那个房间;这一次母亲为了表示对女婿的特殊关照,就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女儿女婿住。宾黛巴希妮已经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时候回来就寝的,她当时睡得很死。
天刚蒙蒙亮,就吹起了唢呐。可是身体疲倦的宾黛巴希妮还在沉睡。她的两个女友,克摩拉和普彭,站在宾黛巴希妮的卧室门外等候她醒来,可是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醒。最后,她们俩儿在门外大声笑了起来。宾黛巴希妮立即被笑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丈夫已经不在房间。宾黛巴希妮感到很难为情,她匆匆下了床,看到母亲的铁箱子开着,父亲那盛钱的匣子也不在了。
她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母亲的一串钥匙丢失了,家里出现过一阵慌乱。毫无疑问,一定是小偷盗走了钥匙,并且又干出了这种勾当。当时她忽然担起心来: 小偷会不会伤害她的丈夫啊?她的心脏嘭嘭跳得很厉害。宾黛巴希妮朝床底下看了一眼,发现她母亲那串钥匙就在床脚旁边,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这封信是她丈夫亲笔写的。宾黛巴希妮打开信一看才知道,她丈夫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已经凑够了去英国的船票费,但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支付在国外的生活花销,所以他就在昨天夜里取走了岳父的钱,沿着凉台的木梯子爬到院内的花园,翻过围墙逃走了。他搭乘的轮船已于今天清早起航了。
读了这封信后,宾黛巴希妮周身的血液都凉了。她用手抓住一个床脚,瘫坐在地上。她的耳朵嗡嗡乱响,仿佛是在漆黑宁静的夜里响起了蝉鸣。从院子里、从左邻右舍的房子里、从很远的楼群里,传来了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和各种乐器声。整个孟加拉都沉醉在欢乐喜庆的气氛中。
充满节日欢乐气氛的秋日阳光,仿佛怀着一种好奇心,闯入了她的卧室。普彭和克摩拉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可是宾黛巴希妮的房间还锁着门,今天可是节日啊,所以她们俩人一边大声地开着玩笑,一边冬冬地敲门。可是她们敲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因此,就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就大声叫道:“宾黛!宾黛!”
宾黛巴希妮用沙哑哽咽的声音说:“我就来,你们先去吧。”
她们俩人很为自己的女友担心,所以就把她的母亲叫来了。母亲来到女儿卧室的门口,说:“宾黛,你怎么啦?为什么现在还锁着门!?”
宾黛巴希妮强忍住泪水说:“请你和爸爸都来一下。”
母亲十分惶恐不安,立即把拉吉库马尔先生叫来。宾黛巴希妮打开门,把两位老人让进屋,急忙又把门反锁上。
宾黛当时心都要碎了,她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哭着说道:“爸爸!请原谅我!是我偷走了你箱子里的钱。”
两位老人都惊呆了,他们默默地坐在了床上。宾黛解释说,为了让丈夫去英国留学她才干出了这种事。
“你为什么不向我们要呢?”她爸爸问道。
“我怕你们不让他去。”宾黛巴希妮回答说。
拉吉库马尔先生非常生气。母亲哭了,女儿哭得像泪人似的,但是在加尔各答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鸣奏着欢快的乐曲。
宾黛巴希妮从来没有向父亲要过钱,她作为妻子曾经在亲人面前竭力为丈夫掩饰羞耻,而今天正当过节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她却丢尽了脸,她那种作为夫人和女儿的声誉和尊严统统被碾碎了,并且变成了所有亲人、非亲人、熟人和陌生人脚下的尘土。事先,奥纳特般图经过考虑,巧妙地盗取钥匙,并在妻子的帮助下,乘着黑夜偷了钱,然后逃往英国去了。这件事在这个亲朋满座的家里传开了。站在门外的普彭和克摩拉以及许多亲戚、邻居、仆人都听到了卧室里的谈话。因为大家看到,忐忑不安的主人匆匆走进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自然都会感到好奇和不安。
宾黛巴希妮不敢再见人了。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倒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没有人理解她的苦衷。大家都为这个阴险女人的卑鄙行为而感到吃惊。人们都以为她长期来一直巧妙地掩盖着她的真正本性。大祭节就这样在这个悒悒寡欢的家庭中结束了。
三
宾黛巴希妮怀着羞愧和痛苦的心情回到了婆家。在这个家里,婆媳之间建立了比较亲密的关系,她们二人,一个是为儿子远走异国他乡而悲痛的寡妇婆婆,一个是为丈夫离别而痛苦的媳妇。彼此亲密无间的婆媳二人,怀着深重的忧伤,默默地操持着一切最低贱的家务劳动。婆婆对她越亲近,她对父母就越疏远。宾黛巴希妮在心里已经体验到:“婆婆是位穷苦人,我也是个穷苦人,穷苦把我们两人紧紧连在一起了。而父母都是富贵之人,他们同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宾黛巴希妮因为自己贫穷就同自己的父母疏远了,况且她又承认偷了钱,所以她就更加感到抬不起头来。有谁能知道,亲缘的纽带是否能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穷富差别负荷呢?
奥纳特般图来到英国后,还经常给妻子写信。可是后来信也逐渐写得少了,而且在他的来信中隐隐约约透露一种对妻子的蔑视情绪。而那些在才智、容貌、风度等方面都远远超过他那位没有学问、只会操持家务的妻子的英国姑娘,是很欣赏奥纳特般图的才华、智慧和相貌的。在这种情况下,奥纳特般图就认定,自己那位穿着纱丽、披着头巾、皮肤黝黑的妻子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配不上他的,他产生这种想法也不足为怪。
然而,当他带来的钱快用完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给他那位陷入困境的孟加拉妻子拍发了电报。这位孟加拉妻子除了留下手腕上的两只玻璃手镯外,把身上佩带的所有首饰都变卖了,并把变卖首饰的钱全部寄给了丈夫。起初,宾黛巴希妮考虑到在乡下没有保存首饰的可靠地方,所以就把一切贵重首饰都存放在娘家了。现在她以丈夫家的一些亲属请她去做客为理由,把存放在娘家的所有首饰都取了回来。最后,她卖掉了金手镯、银手镯、贝拿勒斯纱丽、披肩等所有贵重之物,并且流着眼泪给丈夫写了一封长信,泪水滴在信纸上,致使一些字母都变了形。她在信中彬彬有礼而又温顺地恳求丈夫回来。
奥纳特般图理了发,刮了脸,身着笔挺的西装,揣着律师证书,回来了,不过,他没有回家,而是在宾馆里住了下来。他不可能回到自己父母家里来住,因为,第一,那里没有适合他住的地方;第二,居住在乡下的穷人一旦失去种姓[3],就会完全陷入困境。至于说到他的岳父家,那里的人都是循规蹈矩的正统印度教徒,他们也不会收留一个失去种姓的人。
由于缺乏钞票,不久他就从宾馆里搬出来,住在一所临时性的住所里。他也不打算把妻子接到这里来住。从英国回来后,他同妻子和母亲只是在白天见过两三次面,后来他就再也不想见她们了。
唯一能够安慰两位伤心女人的是,奥纳特般图毕竟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并且住在离亲人不远的地方。同时,她们在心里也为奥纳特般图这个大律师的名声感到无限的自豪。宾黛巴希妮认为自己是个配不上丈夫的妻子,因而开始责怪自己。她越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丈夫,她就越觉得丈夫更加傲慢。她心里很痛苦,可是她又感到很骄傲。她讨厌外国人的派头,但是她望着自己的丈夫,却在心里默默地说:“现在好多人都想把自己打扮成洋人的样子,可是谁都不像洋人,只有我的丈夫才真正像个英国先生!谁都认不出他是孟加拉人啦。”
奥纳特般图已经没有钱支付房费了,这时他就心情沮丧地认定,在这个可恶的印度天才是不受重视的,他的同行们出于嫉妒正在他的发展道路上偷偷地设置障碍;在他的食谱上肉食减少了,素食开始增多,炸小虾代替了炸鸡;他服装的华贵整洁不见了,他那刮得光光的脸上的傲气也黯然失色,他那紧的生活琴弦开始奏出了悲愤哀怨的低沉音符。就在这个时候,拉吉库马尔先生的家里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不幸事件,这个事件给予业已陷入困境的奥纳特般图的生活带来了转机。有一天,拉吉库马尔先生的唯一儿子霍尔库马尔从位于恒河岸边的舅舅家乘船回来的时候,他的船被一艘轮船撞沉了,结果他和妻子、儿子一起落入水中淹死了。这场灾祸发生之后,在拉吉库马尔的后代中除了宾黛巴希妮这个女儿,再也没有什么人了。
经历了这场巨大不幸之后,拉吉库马尔先生多少平静了一些,于是他就去见奥纳特般图,并且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孩子,你应该通过举行赎罪仪式恢复种姓。除了你们,我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
奥纳特般图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在心里默默地盘算: 所有那些死抠书本的国内律师都嫉妒他,并且对他的巨大才能都不够尊重,现在倒应该对他们进行报复一下啦。
拉吉库马尔先生请教过一些婆罗门祭司。他们说,只要奥纳特般图没吃过牛肉,那就有办法恢复他的种姓。
虽然印度教禁止食用的这种四条腿的动物也是他在国外最喜欢食用的菜肴,可是他现在却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他对自己的亲密朋友们说:“既然社会喜欢听假话,那么,顺应这种潮流,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对。凡是吃过牛肉的人,他的舌头就要用牛粪[4]和谎话这两种秽物进行清洗,这是当今我们社会的规矩。我不想违反这种规矩。”
不久,为举行恢复种姓的赎罪仪式确定了一个黄道吉日。这一天,奥纳特般图不仅换上了围裤和披肩,而且还引经据典地诋毁英国社会,并对印度教社会大加赞扬,大家听了他的议论都很高兴。
宾黛巴希妮沉浸在爱之玉液中的那颗温柔的心,又重新充满了喜悦和骄傲。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那些从英国回来的人几乎全变成了洋人。看到他们,简直都认不出他们是孟加拉人了。但是我丈夫回来后却一点儿也没有变,相反,他现在对印度教比以前更加虔诚了。”
在奥纳特般图举行赎罪仪式的那一天,婆罗门祭司都云集在拉吉库马尔先生的家里。主人在花钱方面非常大方。宴席和礼物等一应物品都已经备齐。
内室里的人们也都忙个不停。所有的前厅和院落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大家都在忙着招待客人。宾黛巴希妮满面春风,就好像沐浴着秋日晨光的一朵彩云,在这种欢声笑语和繁忙热烈的人群中飘来飘去。今天,她的丈夫在扮演着整个人间戏剧的主要角色。今天,整个孟加拉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舞台,帷幕拉开了,奥纳特般图这个唯一的角色出现在惊叹不已的世界观众面前。举行赎罪仪式似乎不是为了洗刷罪孽,而倒像是显示仁德。奥纳特般图从英国回来后,又重返印度教社会,并为其增添了光彩。这种荣耀犹如万道霞光,照亮了全国,也映照在宾黛巴希妮那张焕发着爱情的脸上。从前生活中的一切痛苦和耻辱都已经过去了。今天,她在自己的娘家,当着众亲友的面,高扬着头,坐在了荣耀的席位上。今天,她丈夫的伟大,把她这位不称职的妻子也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对象。
仪式结束了。奥纳特般图恢复了种姓。被邀请来的客人和婆罗门与他同席,津津有味地吃完了饭。
亲属们都想看看这位姑爷,于是就请他到内室里来。这位姑爷嚼着蒟酱叶,面带微笑,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披着一端拖地的披肩,向内室走去。
盛宴结束后,正在为婆罗门祭司准备赏钱。这时婆罗门祭司们正坐在客厅里大声讨论学术问题。主人拉吉库马尔先生想休息一会儿,也同婆罗门坐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追忆集》,就在这时候,守门人把一张名片递到主人手里,并且通报说:“来了一位外国女士。”
拉吉库马尔先生很惊奇,随后他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印着几个外文字: Missis Anāthbandhu sarkār,即奥纳特般图·绍尔卡尔夫人。
拉吉库马尔先生端详了好久,但他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几个普通英文词的含义。就在这时候,那位英国女士自己走进了客厅,她面颊绯红,秀发金黄,眼珠碧蓝,皮肤乳白,脚步轻盈,如同小鹿一样。她站在客厅中间,开始瞧看每个人的脸,但是她没有找到自己所熟悉的那张可爱的面孔。看到这位外国女士,在场的人立即停止了讨论,整个客厅鸦雀无声,简直就像墓地一样寂静。
正在这时候,奥纳特般图披着拖地的披肩,迈着懒洋洋的步子,缓缓地又走上了舞台。这位英国女士立即跑过去,紧紧和他拥抱在一起,在他那被蒟酱叶染红的嘴唇上,印上了夫妻亲吻的痕迹。
这一天,客厅里的争论再也没有进行下去。
(孟历)一三○一年阿格拉哈扬月
(1894年11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种姓制度”是印度延续了几千年的等级制度。在印度,有多少人因为种姓的高低,或飞黄腾达或世代为奴。《赎罪》中泰戈尔针对种姓制度中的赎罪仪式,嘲讽了封建家族腐朽习俗的荒谬,戳穿了男主人公奥纳特般图的虚伪面具,也探究了贵族女性宾黛巴希妮爱情悲剧的社会根源。
奥纳特般图,是泰戈尔从当时社会种种恶行败德的人当中,撷取的一个典型。他偎慵惰懒,终日无所事事,但却夸夸其谈、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只要愿意,就会在任何事业上取得成功。他极度缺乏自尊意识,因嫌弃家中贫穷,便一直寄居在妻子娘家。在妻子的说服下,回到自己家中的奥纳特般图,面对经济上的窘迫,仍不愿找工作,借口是: 自己只适合做高级职务,英国政府由于偏见,是不会任用他的。村里小学的低级教师出现空缺时,他又厌恶这种“低贱”的工作。奥纳特般图虽道破了殖民政府的实质,却极为忘本,不记得自己贫寒的出身,认为娶了个有钱的妻子,就把自己划为高人一等的种姓了。
《赎罪》在情节安排上,可谓是意外叠起,耐人寻味,让读者随着作者的引导,去观看人物的境遇变迁,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当奥纳特般图做出偷钱、出走的卑鄙行径时,读者们想,此人一定无颜再见家乡父老了。而泰戈尔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卑鄙者中的“精英”。奥纳特般图在英国,一边蔑视着“披着头巾、皮肤黝黑”的妻子,一边享受着英国女子的美丽与温情,竟还无度地向妻子索要钱财。在这之后,他又高调地回来了。这个品质恶劣的家伙回来之后,能有什么作为呢?泰戈尔的文思我们很难猜想得到。奥纳特般图以妻为贵,摇身一变成为妻子家族的继承人。岳父拉吉库马尔是位资深的种姓制度崇拜者,答应只要奥纳特般图没吃过牛肉,就帮他恢复种姓。当然,谎言与承诺对奥纳特般图来说,是随手拈来。他得意忘形地说:“既然社会喜欢听假话,那么,顺应这种潮流,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对。凡是吃过牛肉的人,他的舌头就要用牛粪和谎话这两种秽物进行清洗,这是当今我们社会的规矩。”奥纳特般图颇为熟悉当时社会的潜规则,并且驾轻就熟地灵活运用。在赎罪仪式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奥纳特般图闪亮登场。连泰戈尔都忍不住讽刺道:“举行赎罪仪式似乎不是为了洗刷罪孽,而倒像是显示仁德。”正在这时,一位美丽的英国女士出现了。读者们的心弦拉紧了,似乎有了某种预感。果然,英国女士吻上奥纳特般图的嘴唇时,奥纳特般图已从云端跌入了深渊。爬得愈高,摔得愈痛,或者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泰戈尔别出心裁的设计吧。
宾黛巴希妮是印度教教义塑造下的完美女性,她忠贞于丈夫,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敬奉夫君的事业。为了维护丈夫和自己的尊严,她甘愿来到贫穷的婆家,尽管粗茶淡饭仍不知疲倦地操劳家务。她的自尊自强、坚忍负重让人心生感动。不幸的是她所托非人。奥纳特般图连大学学业都没完成,宾黛巴希妮仍相信他的自圆其说,视丈夫如神明。在发现丈夫的偷盗行径后,她心都碎了,但最伤心的不是看到丈夫如宵小之徒,而是自己在众人面前的声誉和尊严统统被碾碎了。这种强大的虚荣心使她一错再错。宾黛巴希妮讨厌外国人的派头,但看到从英国回来的丈夫,却陶醉地说:“只有我的丈夫才真正像个英国先生!”赎罪仪式上,宾黛巴希妮看着换上围裤与披肩的奥纳特般图,她又骄傲地认为:“那些从英国回来的人几乎全变成了洋人……但是我丈夫回来后一点儿也没有变……”前后矛盾的话语,看似自欺欺人,实则是固有的虚荣心让她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想法。宾黛巴希妮强烈的虚荣心,使她不愿直面丈夫的道德缺失,更不愿面对丈夫对她时时流露出的蔑视情绪。虚假、伪善的社会造就了宾黛巴希妮的虚荣,也成为她悲剧婚姻的罪魁。
小说的结尾可谓是全文的精彩之笔。奥纳特般图的假面具被揭穿的高潮时刻,小说戛然而止,意味隽永中留给读者无限遐想与感慨。
《赎罪》这篇小说情节曲折、奇境横生。最具魅力之处是它个性鲜明、具有广泛社会代表性的人物形象,让读者在这个平凡贵族的家庭中探寻出深刻的社会意义。
(周 静)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