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我是一条道路。就像古时候一位仙人的诅咒使阿哈利娅[1]变成一块石头那样,不知是哪位仙人的诅咒,使我变成了如巨蟒一般的道路。被宣判为永远躺着、沉睡不醒。
我从一个地区伸展到另一个地区,距离很长很长,而且弯弯曲曲。我跨过森林覆盖的山岳,穿过灌木丛生的原野,走过一望无际的平川;已经躺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为了从诅咒中解脱出来,我怀着无可比拟的坚韧不拔的精神,一直在尘埃中躲藏着,等待着。我永远静止不动,永远独自躺着,甚至连一瞬间的休息时间也没有。在我那干旱的低洼处偶尔也长一点嫩绿柔软的小青草,我得花费一些时间去照看;我睡的床头旁边偶尔也开一些蓝色的小花朵,这也要花去我一部分时间。
老天爷未赋予我语言能力;我虽不能讲话,但我可以感知一切: 日日夜夜都是脚步声,也只有脚步声。我可以通过脚步声来了解人们的心态。我能知道: 谁是返回家园,谁是离家远行;谁是去工作,谁是去休息;谁是去参加节日活动,谁是去坟场送葬。我还知道那些家庭幸福、福荫庇佑的人们每一步都给我描绘一幅幸福的图景,每一步都撒下希望的种子;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且那里的藤蔓顷刻间就鲜花盛开。至于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行人,他们的脚步声中,没有希望,没有实效;到底是左还是右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总是自问——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停?他们的脚步仿佛使我的尘埃更加干燥。
我没有听到过世上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至今已成百上千年,我听过亿万人的几多笑话,几多歌声,几多故事,但都只听到只言片语,当我伸长耳朵想把剩下的听完时,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这样,多少年来的多少零碎废话、零碎的歌声与我的尘埃混合在一起,也变成了尘土了。它们与我的尘埃一起四处飞扬,谁还认识它们呢?
你听,有位行人是这样唱道:
“对她说呀,说呀;
直到没话可说啦。”
喂,行人!请你停一停,请你唱了歌再走吧!让我们听完歌吧!然而他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唱着唱着便走了,结尾部分根本就没有听到。
这样一来,整个一夜就这么两句歌词一直在耳边缭绕。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位匆匆过客是谁呢?他到哪里去呢?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没有话可说”,是不是以后还要说呢?要是在这里再次相遇,是否会转过脸来看一看?那时还会说“说呀,说呀”地说吗?那时还会低着头转过脸来非常缓慢地如来时一样唱“对她说呀,说呀;直到没话可说啦”吗?
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结束”和“永恒”,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脚印,我都不能保持很长时间,脚印一个接一个地纷至沓来,新的脚印抹去了前人的脚印。行人走过之后,身后是什么也不留的,即使从他头上包裹里掉下来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千万人不断地践踏,很快就会使它淹没在尘埃里。
当然,也有例外,我也看到这样一种情况,有一位高尚的人从自己包裹里取出一颗不朽的种子扔在尘土里。后来那种子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于在我身边长成一棵大树,给过往的行人遮阴蔽日。
我不是任何人的目的,我只是大家的一种手段。我不是任何人的家,但我引导所有的人回家。我时时刻刻感到伤心的是——谁也不在我这里停下来。那些家在遥远地方的行人,总是咒骂我,我却以最大的耐心把他们引到家里,为此也获得过不少人的感激。
回家可以休息,回家就很快乐,回家就可幸福地会面;可是,在我这里只是疲劳的重负,只是不情愿的劳累,只是令人心碎的分离。只有从遥远之处从那里家里的窗口,偶尔随着阳光传来甜蜜笑声,但刚一到我这里马上就消失了。我得不到一丁点儿家庭的快乐。
当孩子们嘻嘻哈哈、唧唧喳喳地到我这里来玩的时候,我有时也得到那么一点笑声。他们把他们家里的欢乐带到路上来了。他们把他们父亲的祝福、母亲的慈爱从家里带到路上来,似乎要组建新的家庭。他们把那慈爱给我的尘土。他们用他们的小手把我的尘土堆成一小堆一小堆,然后,又轻轻拍打,想要它们进入梦乡。以纯洁天真的童心坐着与它们说话。唉,真遗憾!得到这么多温柔,却无以回报!
当孩子们那小小柔软的脚趾踏在我身上时,他们可能觉得太硬,我真想如那花瓣尽量柔软些。罗陀[2]说过:
他脚染红如旭日,
让我身躯为大地。
为什么他那染红如旭日的脚要踩在坚硬的大地上呢?假如不踩在大地上,我认为,怎么会长出嫩绿的青草呢?
那些每天定时地从我身上走过的行人,我对他们就更加了解了。他们不知道,我总是等待他们。我总是在心里想象他们的形象。
好多天之前,我曾接触一位姑娘柔软的脚,每天午后她从老远的地方走来,一双小巧的脚铃在她脚上像哭泣似的叮当作响。我猜想,她想说话但又未说出口,她一双如夜空似的大眼睛,充满了忧伤。在我左边的一棵老榕树下,有一栋房子。我的分支通到那里。她就在树底下纹丝不动、沉默不语地站着。另有一个男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干完事后心不在焉地唱着歌朝那栋房子走去。
我觉得他哪个方向也不看,什么地方也不站,可能有时候,抬头看看天,当走到家门口时,他的黄昏曲也就结束了。那男人走了,那姑娘迈着疲惫的脚步又从那条来路上回去了。
姑娘回去的时候,我知道天已经暗下来了。因为我感触到傍晚黑暗的凉意。当时傍晚的乌鸦也完全停止了鸣叫。再也没有什么行人了。晚风习习,竹林簌簌。就这样多少个白天,她都是缓慢地来,缓慢地走了。
在一个法贡月月底的一天,一阵大风把芒果花瓣吹落了。从那天起,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来过。那天姑娘很晚才回家。就像树上枯叶时不时地落下来一样,姑娘的眼泪也不时地落到干旱的尘土里。
第二天下午,姑娘又来到树下站着。那天,那男人又没有来,姑娘等到深更半夜才往回走。可是,她没有走多远就走不动了,倒在我的尘土里,两手遮着脸,胸部起伏,大哭起来。小母亲,你是谁?今天在这样静悄悄的黑夜里,在我怀里,谁会来帮助你哩!你从那个人那儿回来,他难道比我还要冷酷无情吗?你叫他,他不回答,他难道和我一样是哑巴吗?你看他时,他脸色难道比我还要阴沉吗?
姑娘爬起来了,站了一会儿,擦干眼泪,离开道路走进了旁边的森林。可能她回家去了。可能现在正如平常一样平静地忙着家务事情。可能对谁都没有谈起自己的痛苦。只是一天晚上在月光下伸着脚默默地坐着。要是有谁叫她,她就钻到屋里去了。可是从那天起直至今天,她的脚再也没有碰过我了。
有多少脚步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的心里怎能都记住呢!但那姑娘沉重的脚步声,却记忆犹新,我为她感到忧伤。有多少这样的人来来去去啊!
多么火辣辣的太阳,呜呼!我每一次呼吸都有一团酷热的尘土灰蒙蒙地直冲蔚蓝色的天空。富也罢、穷也罢、乐也罢、苦也罢、老也罢、少也罢、笑也罢、哭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全都如我上空的一团灰尘,终究会烟消云散。这就是为什么道路它没有笑容、没有哭泣。
家则不然,它要为过去而忧伤、为现在而操心、为未来希望之路而探索。而道路呢,只忙于迎接现时一瞬间成千上万的客人。有的人满怀信心、非常自豪、迈着坚定的步伐,并想使自己的脚印永远保存下去。你没有看到吗?在这里的风中,你那深深呼出的东西,在你走后能为你做什么呢?能引起新来过客的眼泪吗?当刮风的时候,空气能保持平静吗?不,不行,简直是白费力气。我什么也不会让其留下的。没有笑声,没有哭泣。留下的只有我自己。
(孟历)一二九一年阿格拉哈扬月
(1884年11月)
(黄志坤 译)
赏 析
《道路的倾诉》开篇即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亮出讲述者的身份:“我是一条道路。就像古时候一位仙人的诅咒使阿哈利娅变成一块石头那样,不知是哪位仙人的诅咒,使我变成了如巨蟒一般的道路。被宣判为永远躺着、沉睡不醒。”在泰戈尔看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都有自己的灵魂,河边的台阶能絮絮地讲述库苏姆的故事,道路也会为我们倾诉自己的感受。
泰戈尔非常善于根据事物本身固有的特点来赋予它人性化的思想和性格,在他的笔下,一些看似司空见惯的事情充满了韵味和美感,像一双温柔的小手触碰到读者心底柔软的地方。比如说,道路边会长草,会有盛开的小花,这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泰戈尔则借助道路的口吻说:“在我那干旱的低洼处偶尔也长一点嫩绿柔软的小青草,我得花费一些时间去照看;我睡的床头旁边偶尔也开一些蓝色的小花朵,这也要花去我一部分时间。”这种叙述手法充满了灵动和诗意,让寻常的景色立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同时也表现出了道路细心体贴的性格。接下来文中道路对所感知的事情的诉说就显得顺理成章、非常自然了。
季羡林先生曾说:“在短篇小说方面,除了反对帝国主义和反对封建主义的思想内容以外,他(指泰戈尔)还创造了一种比较新颖的体裁: 他把抒情诗与短篇小说结合了起来,成为像散文诗一般故事性不强而抒情气息很浓的一种新文体。”在这篇小说中,泰戈尔的这一创作特色表现得非常突出。
道路有生命和感情,虽口不能言,却可通过人们的脚步声来感知一切,终日无休地见证着行人的喜怒哀乐,默默品评着他们的经历、性情。人们只是在路上行走而不会长时间停留,这给道路带来了特别的遗憾和烦恼。道路宣泄着自己没能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一首完整的歌曲的不甘和苦闷,慨叹听到的只言片语和零碎的歌声都随尘土四处飞扬,最终也归于尘土,享受着来自孩子们的一点笑声以及他们带来的片刻的家庭欢乐。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道路不断地抒发着自己的感受,时有充满哲理性的惊人之语。如“也许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结束’和‘永恒’,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不是任何人的目的,我只是大家的一种手段。我不是任何人的家,但我引导所有的人回家”等。
接着道路开始讲述一位少女的故事,没有人物背景,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甚至没有一句对白,只有几个类似电影的场景:
第一个场景: 满怀心事的少女温柔的脚步每天午后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她站在道路旁边的老榕树下,默默地看着一个男人朝树下的房子走去。等到男子走到家门口,姑娘才回去。
第二个场景: 法贡月月底的一天,那个男人没来,姑娘等到很晚才回家,眼泪涟涟地落在尘土里。
第三个场景: 第二天,姑娘又到了榕树下,等到半夜才往回走。她扑在道路上号啕大哭,然后,擦干眼泪,离开了道路,走进了旁边的森林。
由于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且叙述者是一条道路,因此叙事视角受到了局限,并非全知全能,读者只能跟随着道路的诉说来探究姑娘的心意。道路从姑娘的脚铃声中给出了猜测:“我猜想,她想说话但又未说出口。”姑娘想说什么话呢?我们也可作出自己的推测,她是一个陷入单相思的女孩,她对那个男子怀着满腔的爱恋。但由于女性的矜持和害羞,她没有表白,或许是永远地失去了表白的机会。姑娘的这段爱恋无疾而终,道路为此感到忧伤,为世间有情人叹惋。
爱情是美好的,但泰戈尔短篇小说里描写的爱情结局往往都是不幸的。如《女乞丐》里科莫尔抑郁而终,《河边的台阶》库苏姆绝望投水;《海蒙蒂》中海蒙蒂因病逝世。在印度社会的重重压迫之下,印度女性无处可逃,别无选择。死亡不仅是泰戈尔为小说中女主人公安排的结局,也是当时许多印度女性的真实处境。
在小说的结尾,道路像一位饱经风霜、看透世事的老人,平静而安详地对世人说出亘古不变的道理: 爱恨情仇会泯灭、荣华富贵终消散,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读罢掩卷,惟有一声叹息。
(杨晓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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