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讲义夹放在讲台上,系上了白色的防坐围腰。随后,打开点名册,用深情的目光看了看坐满教室的女学生。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往日红润的双颊挂满了愁容。教室里一片寂静,学生们带有稚气的目光望着老师。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孩子,女人一辈子只能出两次家门: 第一次出娘家门进丈夫家门; 第二次出丈夫家门进坟墓!” 她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地说:“……啊,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但愿我还没投生……”她使劲忍住两眶汪汪欲滴的泪水。向全班学生扫视了一眼。天哪! 难道她们将来也会和我一样的命运?
值星教师的催促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连忙在出勤册上签了名。然后,以慈祥、关心和怜爱的口气问:
“莱依拉同学怎么又没来?”
“她退学了,老师。”
“为什么?”
一个同学站起来说:
“她父亲给她订了婚,未婚夫的条件是要她停学。”
她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她父亲……订婚……那么,她的遭遇和我是一样的……唉! 同学们,你们哪里知道,我跟莱依拉一样,也已被迫订婚了。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
一个学生的发言使她从沉思中猛醒过来:
“老师,还有赛米拉呢!”
“赛米拉……噢,赛米拉,她,她怎么啦?”
“她住医院了,老师。”
“为什么?”
“她自杀未遂。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商人。”
她感到一阵头晕,赶紧闭上了双眼,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又转身走向黑板,刷刷地写了起来:今天的课文是“阿尔及利亚的婚姻问题”。
突如其来的新题目使同学们十分惊讶,她从学生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她们的诧异。于是马上说:
“原定今天学习的课文:‘地方民众委员会’,改成‘阿尔及利亚的婚姻问题’,同学们,你们说,我们国家婚姻问题的最大弊病是什么?”
教室里一阵肃静,随后,气氛马上就活跃起来了。一个学生答道:
“是高额的彩礼,老师。”
“女方家长总是向男方提出苛刻的条件。”又一个同学说。
第三个同学说:
“家长都一心想把女儿嫁个富翁。”
“说到底,是家里人在婚姻的名义下出卖自己的女儿。”又一个同学接着说。
“不,……我不同意大家的说法。”突然,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女方家长索要彩礼是不无道理的。”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女教师不解地问:
“那是为什么呢?”
那学生边擦泪边回答:
“因为男方的家里以女方索要的高额彩礼而自豪。 他们认为, 女方提的条件越高,越证明姑娘和其家庭的尊贵。”
女教师不由地说:
“真是荒谬绝伦!”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清楚地知道,事实上确是这样的。她自己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那女学生又慢慢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老师。一个有钱人家找到我父亲,向我求婚,父亲同意了,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自己也看中了那个青年,两家都快谈妥了。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话未说完,她又大哭起来。
女教师走近那位女同学。脑子回想着往事,这正是她自己的遭遇。她轻轻地抚摸着学生的肩膀,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方的家长要我父亲提条件。我父亲对他说,‘我没有什么条件,娃娃是咱们的娃娃,闺女是咱们的闺女,他们的幸福也就是咱们的幸福。只要他们过好日子,我什么条件也没有。’可是,万没想到,男方的母亲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她拉了拉丈夫的手,说,‘咱们以后再慢慢谈吧。’两人就走了。后来,他们让人带话来说,不同意这门亲事。我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算完了,可是……”
“又怎么啦?”老师着急地问:
“他们到处散布,说我父亲不提条件,是因为我德行不好,说我……造了许多谣言。奇怪的是我父亲也……”
“他怎么啦?”女教师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父亲也不相信我了,他怀疑我的品行……不住声地在我耳边说,‘无火不起烟,你丢尽了我的脸面’,他让我立即退学。老师,今天我是来上最后一课。”
“天哪! 我的遭遇,真的又在这个勤奋用功的女孩子身上重演了,女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啊!”她沉重地坐在椅子上,让同学们各自写下自己的意见,她的脑子里却翻腾着一幕幕令人痛心的景象……
一个学生的发言打断了她的沉思:
“老师, 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请老师跟她妈妈谈谈,说服她家里同意她继续学习。”
同学们一齐喊起来:
“好主意! 好主意!”
女教师激动得浑身发抖,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
“不行! 不行! ……我不能那样做……我和她一样,一样的处境,一样的命运……同学们,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
她泣不成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死一般地沉寂。不一会儿,四处响起了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同学们的眼里涌出辛酸、愁苦的泪水。
(朱立才 译)
选自《春风》1983年9期
【赏析】 从狭义上讲,三尺讲台乃“传道、授业、解惑”之“圣地”,人类的文明以温馨、亲切、睿智的形式在这里孕育着苞蕾、怒放着奇葩,然而,它竟然要在某年、某月、某日、某种场合下不能继续其神圣的职责,这,不能不令人竦然惊觉,悄然沉思,凝神审视! 这是为什么?应当如何评说? 多少沉沉甸甸的问号顿时掷在人们的面前,故小说家爱选择这样的“视角”。“最后一课”,几乎成了小说领域常用的一个“词牌”。
本文揳入人情世态的角度,是师生共同交流壅塞在心头的愤懑、不平和忧伤。女教师与女学生的课堂问答,如一首凄婉的“协奏曲”倾泻着、控诉着那一社会众多女子的痛苦遭遇和不幸命运。年岁稍长的女教师和稚气未脱的女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挣不脱笼罩在婚姻问题上的可怕魔影。可以想见,“阿尔及利亚的婚姻问题”,是以怎样的粗暴手段和隐秘的心灵折磨,残酷地践踏着青春、禁锢着自由、扭曲着人性。小说的思想意蕴,就这样不露声色地生发和拓宽了。点点滴滴的辛酸泪水,终于从冰下流泉般的幽咽,化为“泣不成声”,化为“放声大哭”,化为满教室的抽泣,——她们已经不止是哭自己了,而是在为整个社会的不幸女子大放悲声!
这首“协奏曲”是“显”、 “隐”相依的。 “显”的部分、是学生们的陈述和诉说,显得急切、躁动、愤慨和不受羁勒,这固然同她们的幼小年纪相关,但更主要的,是小说家有意让她们大声呼喊、强烈抗议,以一吐自己胸中的块垒。“隐”的部分,是女教师的心曲。她几乎从头至尾在发问:“莱依拉同学怎么又没来?” “为什么?” “我们国家婚姻问题的最大弊病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啦?”云云。而伴随着这一声声发问的,是她那无处倾诉、有泪只往心里流的心声。同学们揭露出来的种种 “弊病”,她全都清楚; 她本人便是种种荒谬绝伦的残酷折磨的集中承受者,痛彻肌肤,心灵上满是伤痕。她之所以不在口头上直接控诉,可能有以下几层原因:一、她对学生的“慈详、关心和怜爱”,使她不忍心再用自己的悲伤来加剧学生们的悲伤;二、她对学生们的无限眷念和关切,使她一时间暂且丢开了自我,去执着地探询更为年轻者的不幸; 三、她的强烈愤懑,使她不由自主地将“最后一课”导演为控诉与抗议的一课,临时把学习的课文“地方民众委员会”改为“阿尔及利亚的婚姻问题”,便是有力的证明。为了强化这位女教师的心曲,小说家特意在她的心灵乐章上不时敲出几个震撼人心的感情强音:“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从沉思中猛醒过来”,“感到一阵头晕,赶紧闭上了双眼”、“转身走向黑板,刷刷地写了起来”,……如是经营,女主人公的内心波涛就越发显得沉重而郁勃,整个“协奏曲”也格外厚实和富于内冲力了。
从内在结构上看,整个“协奏曲”有三个层次,都紧扣“最后一课”。先是女教师的心音:“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接着,是一位女学生的哭诉 :“老师,今天我是来上最后一课。”最后,当全班同学齐声请求老师“跟她(那位女生)妈妈谈谈”时,女教师的感情潮水一下子冲出了心灵的闸门,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声说:“不行! ……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真是前呼后拥,波涌云翻,小说在浑然精密中露出了它的突兀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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