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描写了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是一曲反对封建主义,讴歌妇女个性解放的赞歌,是汤显祖“以戏剧为阵地,同禁绝人欲的性理之学相对抗,向封建专制主义发起的猛烈冲击。”[2]而其反封建的主题最明显的是体现在人物的塑造特别是主人公杜丽娘形象的塑造上。第一位批点《牡丹亭》的王思仁曾说:“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牢贼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3]在此王思仁把杜丽娘的形象概括为“妖”是因为杜丽娘做出了那个时代很多“人”不敢为之的事情,她勇敢地追求爱情、追求个性解放,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坚持不懈地与封建制度抗争,成为中国戏曲史上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那么,大剧作家汤显祖是怎样塑造这个封建叛逆者的形象呢?笔者尝试以文本为依据,把杜丽娘的一生分为“因情生梦”、“因情而死”、“死不弃情”、“因情复生”这四个阶段来简要分析其形象。
一、因情生梦
杜丽娘是文中的主人公,她并非生来就是礼教的叛逆者,其性格有一个发生、发展、变化的过程。首先,我们在第二出《训女》中,就可以窥见杜丽娘的最初形象及其所处的黑暗社会。
“(外)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贴)绣房只则是绣。(外)绣的许多?(贴)绣了打绵。(外)什么绵?(贴)睡眠。(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旦上)爹爹有何吩咐(外)适问春香,你白日睡眠,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
杜丽娘集父母亲之宠爱于一身,是一个驯从、温和、乖巧的富家千金,属于贵族女性阶层。其父杜宝为官正直,但在家中对女儿很不放心,处处约束着女儿用种种清规戒律压抑着她。因此一听丫鬟春香说出丽娘白天睡眠,立即大发雷霆,不仅教训丽娘,而且还责怪夫人,在他看来,女孩子不能够在大白天睡觉,白天睡觉必定是晚上胡思乱想,没有睡好,可见他是一个具有中国封建社会本色的封建家长,是顽固不化的封建礼教的维护者。杜丽娘是深闺中妙龄女子,其正常的身心发展和感情世界具有自己的特点,可杜宝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要求女儿知书达理,其根本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封建主义的那一套“光辉父母”。尽管父亲如此,丽娘并没有与父亲大动干戈,而是对父母极其顺从。心地善良、性情柔顺的丽娘的确是发自内心地爱戴和尊敬自己的父亲,但这并不是她的软弱,相反,她越是顺从,就越是能够揭露封建礼教对人毒害之深,禁锢之严,而且能够为丽娘性格的线性发展提供前提,这就是汤显祖塑造这一形象的高明之处。
杜丽娘所处的虽然是宋代,实际上却是明代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那个时代,孔子回答颜渊的几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成为人们恪守的封建信条,礼教禁止男女之间的任何自由的交往。异性之间不得自由恋爱,必须听凭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男女之间的感情才合于礼法,合于天理。
杜宝认为要把女儿塑造成贤妻良母型的大家闺秀,只有女工针织等手上活显然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教女儿诗书,知书识礼,谈吐相称,才可以更好地相夫子教。于是杜宝请来了迂腐的老师陈最良来教杜丽娘学习诗书。
“[掉角儿](末)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源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第七出《闺塾》)
可陈最良身受封建制度的毒害,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还只是个秀才,他所知道的东西也很死板,只知道《关雎》是宣扬“后妃之德”、“宜室宜家”、“有风有化”的等等和封建礼教制度相称的伦理道德常识。她给杜丽娘讲的第一课,就是《关雎》。但出乎意料的是,聪明的丽娘并没有按照父亲和陈教授规定的思维方向去学习《关雎》,反而认为这是一首古老而美丽的恋歌,这是杜丽娘爱情意识的觉醒,也是她个性解放所走出的小小一步。但是,当她心里有所意识却不知如何表达与消遣时,她更加感到了深闺的寂寞和青春的虚度。
深闺中的杜丽娘连自己家有个后花园都不知道,当丫鬟春香告诉她,后花园景色很美丽,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后,她表面上责骂春香,实际上却抵抗不住自我意识的驱使,不顾家人的责骂,跑到后花园玩耍。这种矛盾其实完全可以将杜丽娘与封建礼教的矛盾展露无遗了。花园里百花争齐斗艳,莺燕翩翩起舞,使这位长期闷在闺房中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真实的情感表白:“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第十出《惊梦》),从未领略的鸟语花香,清新扑鼻的大自然,引得她那追求天然,向往幸福的愿望更加强烈,心中感叹不由而发: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倾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杆,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第十出《惊梦》)此情如此美丽的后花园景致,居然无人看管,如此明媚灿烂的自然风光,却无人欣赏,而自己正当花容月貌,竟然锁在深闺中无人知晓,此景,触景生情,丽娘联想到自己如今仍旧孤身一人,不由眉头一皱,杜丽娘联想到红颜难久,青春不再,不禁内心思绪澎湃。老歌德说过:“哪个少女不怀春?”每个少女怀春都渴望一个情人,这是人之常情,丝毫不足为奇。杜丽娘的怀春是始于生理自发的要求,但这种生理的自发在当时封建专制主义的情况下,是无法得到宽容的,所以说,从《闺塾》到《惊梦》,这是丽娘自我爱情觉醒的第二步。
在第十出《惊梦》中,丽娘唱到:“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此处丽娘提到《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说明她潜意识里已经萌发了像莺莺那样反对封建礼教的爱情意识,她对崔莺莺是肯定的,甚至是艳羡的。“与《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相比较,她们虽然都是封建官僚之家的千金小姐,都受着封建礼教的严重束缚,都完全被家长主宰着自己的命运,但杜丽娘没有崔莺莺那么幸运,不存在普救寺里与一位青年才子偶然接触的机会,也不存在张生这样的人向她求爱,更遗憾的是她的丫鬟春香也不会像红娘那样给她无限的帮助,可以说,她所生存的封建环境比崔莺莺所在的时代更加令人窒息,她的命运掌握在更为严厉的封建家长手中,她在那种环境下所能接触的男人只有自己的父亲和老师。”[4]这也是汤显祖在塑造这一形象时的独具匠心之处,他并没有在王实甫的道路上停滞不前,而是有所创新,更有所超越。
杜丽娘此时内心萌发的爱情欲望仅仅是她生理上的一种自然需求,这就必然与当时社会产生矛盾,愿望难以实现,于是她只能借助梦境来帮她了却心愿。在游园中“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面眠” (第十出 《惊梦》),她在梦中与一书生幽会于花园的牡丹亭畔,享受鱼水之欢。后来才发现是一场春梦,而这个梦正是其正常合理的情欲的象征,梦境中的杜丽娘对封建礼教大胆反叛,解除了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得到了无尽的满足。虽然梦中被母亲惊醒,梦中书生转瞬即逝,但至此,杜丽娘已经在生活当中找到了她具体的爱情对象,即便是在梦中,她也已经完成了自我爱情觉醒的第三步。
二、因情而死
杜丽娘的青春和爱情意识已经觉醒,她希望一个女人的天然本性能得到自由发展,自然的欲望可以得到满足,但她的爱、她的情,只能在梦中去实现。正由于这样,她在梦中遇到了柳梦梅,并碰撞出了爱情。在现实中,很多青年男女都是先相见而后才相爱,或者见面之后才引发了对方的思慕之情,可是杜丽娘却在一梦之后深深地恋上了梦中手持柳枝的书生,可谓是一见钟情。
诚然,杜丽娘是现实当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可能永远迷恋于虚无的梦幻之中。当她被母亲惊醒,从梦境中回归现实的那一刻,她“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只图旧梦重来”(第十二出 《寻梦》),她向往梦中的欢娱,即便她不知道梦中的那个他是谁,现在身在何处,可见,丽娘这纯粹是从内心表达自己的欲望。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爱情,她不顾母亲的责难,设法摆脱春香,她决心再次来到后花园,来到梦中与情人幽会的牡丹亭中寻找曾经丢失的梦。在后花园里,她痴痴地寻找,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如果说在“惊梦”中她的思想还属于潜意识的自发状态的话,那么在寻梦中,她已经进入自觉状态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了[5]。她怀着重温旧梦的心情去寻梦,大胆、紧张、还有一点兴奋,她的期望值是很高的,但来到牡丹亭畔,“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第十二出 《寻梦》)!荒凉的景致使她的心情顿时跌入低谷,伤透了心,此时,“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第十二出 《寻梦》)”,丽娘顿生感慨:
[二犯幺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著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书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第十二出 《寻梦》)面对空地上的大梅树,她想到自己花容月貌却无人欣赏,空有好梦却难寻,空有中意之人却百般难寻,倒不如死了葬身于此梅树之下,还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于是喊出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第十二出 《寻梦》)这一谋求个性解放、追求爱情的最强音。至此,杜丽娘的思想感情又迈入了一个新的台阶,一个为了爱情,为了自由,为了个性的解放可以付出宝贵生命的刚强烈女形象开始浮出了水面。
寻梦不成,杜丽娘倍感深闺寂寞,寝食不安,花容月貌也日渐憔悴,面对镜中人比黄花瘦的自己,她沉浸在深情的苦恋中,她吩咐春香拿出纸笔,边描摹边叹息:“[普天乐]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她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第十四出《写真》)在这一曲中,丽娘说自己近来消瘦得如此厉害是因为感情冲动和对梦中情人的无限相思所致,但自己毕竟是一个美貌少女,天生爱美,红颜命薄,于是她决意要暂且扑灭心中的欲望之火,拿笔写真,把自己的真容留在世间,留给意中人,可见她心里仍然眷恋在那一场春梦之中。
“[玉芙蓉](贴)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影儿相照。(旦喜介)画的来可爱人也!咳,情知画到中间好,再有似生成别样娇。(贴)只少个姐夫在身旁。若是因缘早,把风流婿招,少甚么美夫妻画在碧云高!”(第十四出《写真》)这里细致地描绘杜丽娘留真的心情,写足了杜丽娘对美的留恋,她不忍美被埋没,所以要留下青春的写照。三妇评本评得好:“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6] 。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遥远,当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达到了顶峰,而这个矛盾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得到解决之时,杜丽娘最终在中秋之夜带着遗憾,郁郁寡欢地离开了这个薄情寡义的世界,其实她又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在她临死之际,仍旧念念不忘梦中情人,特意嘱咐春香:“我那春容(画像),题诗在上,外观不雅,盛着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第二十出《闹殇》)将春容珍藏在她梦中与书生幽会过的地方,很显然是企盼死后能与梦中情人相逢,可见杜丽娘是一个死不忘情的女人。杜丽娘在中秋之夜孤独地死去,可以说,在现实的压迫下她以悲剧而告终了,但她的斗争并未结束。死亡,对封建礼教叛逆者杜丽娘来说,恰恰是新战斗的开端。
三、死不弃情
杜丽娘寻梦不成,因梦伤感,于中秋之夜一病而亡,魂魄来到了阴曹地府。她的肉体虽然死了,但她那种大胆叛逆、不懈追求自由、爱情与个性解放的精神,已经远远超越了生死界限。掌管着阴曹地府生死大权的胡判官和小鬼们一天到晚在地府里看惯了残缺与丑陋,当他们看到美若天仙的杜丽娘时,都惊呆了,情不自禁地感叹着“这女鬼倒有几分颜色”!(第二十三出《冥判》)在花神的努力帮助下,胡判官最终准许她还魂阳间寻找梦中情人柳梦梅。判官做出如此判决原因有二:一是其父杜宝为官正直清廉,造福一方百姓,此说带有点因果报应的色彩;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胡判官认为她因玩花而亡,阳寿未尽,阴间情缘未了,所以让她回到阳间与梦梅再续前缘。就连阴司的鬼神都可以被她的精神所感动,这就是美的力量,美是死亡也征服不了毁灭不了的,杜丽娘即使是在阴间,也没有放弃自己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
杜丽娘魂游阳间,一直在继续寻觅梦中情人,继续斗争着。无巧不成书,三年后她的梦中情人柳梦梅上京赶考,途经梅花观并借宿于此,更巧的是他在太湖石底找到了杜丽娘的真容并深深地爱上了画中之人,捧着心爱的美人之画,他夜夜深情呼唤:“俺的姐姐呵!俺的美人呵!”(第二十七出《魂游》)当杜丽娘魂游时听到这种呼唤,心想:“呀,怕不是梦人儿梅卿柳卿?”(第二十七出《魂游》)当她确定书房中对着自己的真容深情呼唤的的确是生前梦中的情人时,立即主动现身,大胆地与柳梦梅在房中幽会并以身相许。
杜丽娘历尽艰辛,终于在幽冥中找到了梦中的爱人。在这样一个阴阳合二为一、没有封建礼教压迫的境界中作为一个幽灵,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柳梦梅尽情大胆地幽媾,但此时杜丽娘所要追求的已不仅仅是情欲的满足了,伴随而要求的是要与柳梦梅生同室、死同穴地做对夫妻,可见杜丽娘对爱情的坚定和忠贞。至此,杜丽娘成功地完成了从欲望到爱情的升华和跳跃,是继“身”的死亡的悲剧之后而出现的追求“心”的解放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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