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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天目山中笔记》原文及赏析

2021-02-26 16:09:32

  天目山中笔记

  散文集发表于2018-03-13 00:39:01归属于徐志摩散文集本文已影响328人手机版

  佛天大众中〓说我尝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莲花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是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

  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

  “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

  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有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

  他们大约难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说我偿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所说〓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念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

  (原刊1926年9月4日《晨刊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赏析

  题为《天目山中笔记》。既说“笔记”,则不一定与山有关,也有可能只因是在山中所记而已。不过,山也并非和该文主旨完全无干。天目山是浙西名胜,山色秀雅,多奇峰竹林。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天目作为名山,与佛与禅息息相关。作为题记的那段偈语,已经揭示了该文的用意。劈头一句“山中不定是清静”:有松声,有竹韵,有啸风,有鸣禽——“静是不静的”,因为有“声”。有“声”,却不是俗世的营营嗡嗡,而是天然的声音,显得纯粹、清亮、透澈,使人心宁意远,这种不静反而是静。“声”之后写“色”——作者目所能及的一切:林海,云海,日光,月光和星光,并非纷扰熙攘的尘世,故而人处其中就会自在而满足。写到这里,文章已经体现出一点点徐志摩的境界了,实际上却依然距离那段有“佛”和“法音”等字样的偈文太远。直到他在对山中钟音做了一番颂赞之后感叹:“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钟这种单纯的音响,是对人的灵智的一种启示,它包容了万世万物,无始,亦无终,无声,亦无色。该文的重心其实是写了与佛有关的两个人物,也就是天目山中的两个和尚。文章由宏大微妙的钟声联系到了打钟的人。钟是昼夜不歇、片刻一次的,打钟的和尚也已不间歇地打了十一年,连每晚打坐安神也挽着钟槌;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痕迹或失眠的倦态,倒有自在的笑意;他不刻意念什么经,甚至也不识字,只知身处天目而对其他细节无所关心(徐志摩在这里设计了一个巧妙的问答)——如同佛陀在《经集》中所说:“那些超越疑虑,背离苦恼,乐在涅槃,驱除贪嗔,导向诸天世界的人,乃是行道的胜者。”这种“胜者”,也是“圣者”,那是他的(也是读者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无忧无欢,无智无聪,圣者证道于平常,这是徐志摩设想的佛家的最高境界,却不是他所能企及的。徐志摩所能企及的(也就是他能以身处之的)是另一种和尚:他不是如前一位平常而悠远的那种,也不是冥坐苦修、鹄形鸠面的那种。他住在茅棚里,家中尚有亲人,可能还曾有过妻子,至于向佛的缘由,他只肯解释说“俗业太重”;他人事上受过磨折、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禅坐和草棚难以压倒他的肉身,是个修道者也是个活鲜鲜的人;他也有可能是个忏悔者,是个回头的浪子,出家仅为了情感的解脱或自我痕迹的消灭——这如同徐志摩本人某种心境的写照——这样的佛徒更能使徐志摩产生感触。这篇文章写于一九二六年秋,后人并不知道当时徐志摩的心态。徐志摩一向被视为一个情感充溢、踊跃入世的诗人,这篇文章也表现出诗人心灵的又一层面。这还有另外一个例证,那就是徐志摩在其名诗《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中对佛音梵呗的顶礼和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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