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拜前,我兄弟便迁入中学寄宿舍,从前家里的一个老妈子,因嫌劳苦也于一月前回去,所以关起我们寓所的门来,便只有我的妻和我两个人了。这月里我应得的官俸,已经向账房问过好几次,据说在一星期之后或能发给二成八。集我家所有的现金,一共还有八十几个铜子,在这天将睡时已经和我的妻议决,彼此都去请一礼拜假,省下洋车钱来维持家用。议决后就睡下,睡下以后如何我便记不十分清楚。
总之,这天夜里似乎得了失眠症,朦朦胧胧地到老鸦叫了才睡着的——究竟是否睡着,我无从知道,可是明明白白记得我兄弟忽然穿了黄马褂进来,见面就朝我们鞠躬,并且说:
“皇兄,皇嫂,大喜!”
我说: “大家恭喜! ”便觉已经坐在大殿上的一把交椅中,在我背后除了有两个女人拿了掌扇站着之外,又有许多女人吹箫、读诗、唱小曲给我听,非常热闹;殿前还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来觐贺,各人手里都拿一个钱袋,后来我便降旨赐宴,令军民长官一律在光禄寺聚餐,男女不得分坐,并命各做《御河春泛赋》一篇。于是他们都向我谢恩——内中有我从前所怕的一个上司,也在人群中比别人特别规矩地朝我十鞠躬。这遭遇大概我事前晓得,临时并不惊奇;据奏,我的妻也端了一碗茶在正宫中不慌不忙地喝。
我阔极了,此时不仅脚上穿的袜子不露脚跟,走起路来口袋中还有声响;当我一走进光禄寺,就有多少女英文教员要削苹果给我吃,后来滑腻腻的盛满一口袋。至于想吸烟时便有烟卷,要喝酒时就有汾酒,尽量的看女人都不算什么;有点古怪的是:我心里才想到吃蒸馒头讨厌,就有人送来一海碗大米饭。个个人都叫我“皇上”,只是我从前的一个先生不叫我学名而这样的跟了别人尊我,在我觉得有点窘。
可是不幸,正当我夹了一块“拔丝山药”要吃时,忽然我兄弟夹了黄马褂跑来,并传令关光禄寺的门,说是大劫已至。立时群众大为惊异,不过我不怕,我知道中外人士都卫护我的。以后接着就是外面娇滴滴地一阵喊声 (不像唱小曲时那样好听),说是债主来了。值日官抢步上来奏道: “应如何奉旨遵行,剿灭债户,恳圣上定夺! ”这时对了众人我真有点为难,只得照例把两只手捧着头想了片刻,从从容容地答道: “朕知道了! 只还酒账,钦此! ”这话不说还好,一传出去,外面的人喊的更凶了。此时吃饭的人都逃走,那篇赋也没有做成; 我和我的妻也已经站在一块空草地里,没有别人,只有我的先生把辫子盘在头上远远地站着撅了嘴说: “皇上! 皇~~~~上! 叛逆——中国历史上的污点! ”好容易被我看见了他,便赶快问道: “那汾酒你带出来了吗?”不料先生气狠狠地过来打了我一个耳光。
“嗳! 欺人太甚! ”我喊了一声。这时我的妻从厨房里跑过来说:
“怎么了? ”
“好的! ”我擦了擦眼睛又说: “那八十多个铜子没有丢去吧? ”
“是的,只花掉了一吊。”
(1924年11月17日《语丝》第1期)
赏析 本文构思极为奇特,文章用主要的部分记下了一场梦幻,使之与首尾的现实相关联。表面是对自己生活窘迫的一个自嘲,言外之意也嘲弄了社会的黑暗和人情的淡薄。
川岛的杂文,整体来看多是纵意而谈,不拘章法,文笔随意,戏谑含讥。不过本篇杂文章法是值得讲究的。
文章开始犹如随意闲谈,因为在20年代旧中国,职员不能按月领到薪金,以至连洋车费也付不起的事是常有的。有趣的是,危机之中的“我” 梦中大阔,成了皇帝,一人得富,鸡犬升天; 于是前呼后拥,宴饮开怀,大过皇瘾。但是,处在危机困扰中的人即使在睡梦中也难得安生。这位梦中“皇帝”终于连一杯汾酒都没喝上就遭到逼债的难堪,被迫出宫。要不是先生的一个耳光打得及时,发展下去,情景恐怕会更坏。正是日子真难过,好梦也难成。幻想终归不能救饥疗饿,睁眼所见的还是那几十个铜子。梦想有何用处呢?全文开头进入梦境,最后又跳出梦境,这与中心段的梦境描写是一个整体,穷困逼人陷入幻想、空想,醒来之后仍是饥饿的现实,这一梦一醒之中是能够启发读者该如何正视生活的。
文章中的梦境描写,笔墨极为洗炼,几笔白描,几句对话,能将人物精神活脱脱地摆到纸上,颇具讽刺性。试想,穷困潦倒的一介寒儒,突然大阔成了“皇帝”,不仅自己“受福若惊”,就连周围的人,也赶快去巴结沾光;可是一但大劫来到,却各自逃命,如鸟兽散,这不也活画出了一副世态炎凉的社会众生相吗?再有,我们对梦见大阔的“我”当然有理由嘲笑,作者似乎就是自嘲。但是这种难堪是谁造成的呢?想到如此种种,我们又能从作者随意的文字中得到一些深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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