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世间最可宝贵的就是“今” ,最易丧失的也是“今”,因为他最容易丧失,所以更觉得他可以宝贵。
为甚么 “今” 最可宝贵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孙所说的话答这个疑问: “尔若爱千古,尔当爱现在。昨日不能唤回来,明天还不确实,尔能确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当明日两天。”
为甚么 “今”最易丧失呢? 因为宇宙大化,刻刻流转,绝不停留。时间这个东西,也不因为吾人贵他爱他稍稍在人间留恋。试问吾人说“今”说“现在”,茫茫百千万劫,究竟那一刹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现在”呢?刚刚说他是“今”是“现在”,他早已风驰电掣的一般,已成“过去”了。吾人若要糊糊涂涂把他丢掉,岂不可惜?
有的哲学家说,时间但有“过去”与“未来”,并无“现在”。有的又说,“过去” “未来”皆是“现在”。我以为“过去未来皆是现在”的话倒有些道理。因为 “现在”就是所有“过去”流入的世界,换句话说,所有“过去”都埋没于“现在”的里边。故一时代的思潮,不是单纯在这个时代所能凭空成立的,不晓得有几多“过去”时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说是由所有“过去”时代的思潮,一凑合而成的。
吾人投一石子于时代潮流里面,所激起的波澜声响,都向永远流动传播,不能消灭。屈原的《离骚》,永远使人人感泣。打击林肯头颅的枪声,呼应于永远的时间与空间。一时代的变动,绝不消失,仍遗留于次一时代,这样传演,至于无穷,在世界中有一贯相联的永远性。昨日的事件,与今日的事件,合构成数个复杂事件。此数个复杂事件,与明日的数个复杂事件,更合构成数个复杂事件。势力结合势力,问题牵起问题。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渊源。“过去” “未来”的中间,全仗有“现在”以成其连续,以成其永远,以成其无始无终的大实在。一掣现在的铃,无限的过去未来皆遥相呼应。这就是过去未来皆是现在的道理,这就是“今”最可宝贵的道理。
现时有两种不知爱“今”的人:一种是厌“今”的人,一种是乐“今”的人。
厌“今”的人也有两派。一派是对于“现在”一切现象都不满足,因起一种回顾“过去”的感想。他们觉得“今”的总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风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唯一的希望在复古。他们的心力全施于复古的运动。一派是对于 “现在” 一切现象都不满足,与复古的厌 “今” 派全同。但是他们不想 “过去”,但盼“将来”。盼“将来” 的结果,往往流于梦想,把许多“现在”可以努力的事业都放弃不做,单是耽溺于虚无飘渺的空玄境界。这两 派人都是不能助益进化,并且很足阻滞进化的。
乐 “今” 的人大概是些无志趣无意识的人,是些对于“现在” 一切满足的人。他们觉得所处境遇可以安乐优游,不必再商进取,再为创造。这种人丧失 “今” 的好处,阻滞进化的潮流,同厌 “今” 派毫无区别。
原来厌 “今” 为人类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实现以前,觉得此境有无限的佳趣,有无疆的福利; 一旦身陷其境,却觉不过尔尔,随即起一种失望的念,厌“今” 的心。又如吾人方处一境,觉得无甚可乐; 而一旦其境变易,却又觉得其境可恋,其情可思。前者为企望 “将来” 的动机; 后者为反顾“过去”的动机。但是回想“过去”,毫无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时间。若以企望 “将来”的动机,而尽“现在” 的努力,则厌“今”思想,却大足为进化的原动。乐 “今”是一种惰性,须再进一步,了解 “今”所以可爱的道理。全在凭他可以为创造“将来” 的努力,决不在得他可以安乐无为。
热心复古的人,开口闭口都是说“现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污,罪恶若何深重,祸患若何剧烈。要晓得 “现在”的境象倘若真是这样黑暗,这样卑污,罪恶这样深重,祸患这样剧烈,也都是“过去”所遗留的宿孽,断断不是“现在”造的; 全归咎于“现在”,是断断不能受的。要想改变他,但当努力以回复 “过去”。
照这个道理讲起来,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 “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
忆独秀先生曾于《一九一六年》文中说过,青年欲达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杀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尝推广其意,也说过人生唯一的蕲向,青年唯一的责任,在“从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不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杀今日白首之我,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杀来日白首之我。”实则历史的现象,时时流转,时时变易,同时还遗留永远不灭的现象和生命于宇宙之间,如何能杀得?所谓杀者,不过使今日的“我”不仍旧沈滞于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万亿年的“我”,都俨然存在于“今我”的身上。然则“今”之“我”,“我”之“今”,岂可不珍重自将,为世间造些功德。稍一失脚,必致遗留层层罪恶种子于“未来”无量的人,即未来无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忏悔。
我请以最简明的一句话写出这篇的意思来:
吾人在世,不可厌“今”而徒回思“过去”,梦想“将来”,以耗误“现在”的努力; 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现在”的努力,谋“将来”的发展。宜善用“今”,以努力为“将来”之创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灭。故人生本务,在随实在之进行,为后人造大功德,供永远的“我”享受,扩张,传袭,至无穷极,以达“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号)
赏析 《今》发表于1918年,正当“五四”运动前夜。中国虽已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但封建主义思想仍瀰漫全国,守旧势力异常顽固,新旧思想斗争异常复杂激烈。李大钊作为启蒙运动的先觉者,在这一个时期写了不少杂文,积极宣传新思想,抨击封建主义思想,成为“五四”精神的先驱。他于1916年发表《青春》,以激情洋溢的语言宣传破旧立新的思想,主张“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旧学说之囹圄”,热情赞美青春的力量。《今》可以看作是《青春》的姊妹篇。
《今》所表达的主要思想是: “宜善用 ‘今’ ,以努力为 ‘将来’之创造”,“人生本务,在随实在之进行,为后人造大功德”;同时批评几种对“今”的不正确的态度和社会上复古的倾向。
本文不仅充满肯定现在、瞩望未来的乐观战斗精神,而且透露着朴素的辩证观点。文章以“宇宙大化,刻刻流转,绝不停留” 为基点,广泛征引哲人警辟论断,推出“ ‘今’ 最可宝贵的道理” 。然后,再根据客观事物不断发展的观点,以绵密的分析、充分的论证,指出厌“今”的人眷恋过去和乐“今”的人苟安现在都是错误的人生态度,“这两派人都是不能助益进化,并且很足阻滞进化的”。他寄希望于这两派人的觉悟: 厌“今”的人“若以企望 ‘将来’ 的动机,而尽 ‘现在’ 的努力,则厌 ‘今’ 思想,却大足为进化的原动。”乐“今”的人须了解“‘今’ 所以可爱的道理,全在凭他可以为创造‘将来’ 的努力,决不在得他可以安乐无为。”这样才能随时代大潮一起前进,“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其情殷殷,其言剀切,其理殊深。
肯定实践,肯定创造,弘扬革新,这里表现的是一种进取的人生态度,一种昂扬的战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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