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卜迦丘 (方平、王科一 译)
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女王看看只剩下她自己和第奥纽两个人没有讲,而第奥纽又有特权最后一个讲,因此她自己便高高兴兴地接着讲道:
各位好小姐,现在轮到我来讲了,我非常乐意。我这回讲的故事,其中的情节有一部分和刚才讲的一个相同,因为我不光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美貌对于多情的心灵具有多大操纵的力量,而且也要让你们认识到,在适当的时机下,你们也可以主动去钟情于人,不必老是听从命运之神的支配,因为命运之神教你用情,大都不是恰如其分,而是过分。
你们一定都知道,考帕·第·包几斯·多明尼奇是我们城里一个极有威望、极其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配享千秋万代的盛名,这倒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而是因为他处世为人实在太好了。他到了老年,很喜欢和邻闾亲朋谈谈以往的事情。他谈起来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谁都没有他那样好的记忆力,没有他那样优雅的谈吐。
他讲过许多好听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他常常喜欢讲到。他说,从前佛罗伦斯有个青年名叫费得里哥,是费利坡·阿尔白里奇的儿子。他武艺高超,风度优雅,在土斯堪尼全境没有哪一个青年抵得上他。他也象一般士绅一样要谈情说爱,爱上了当代全佛罗伦斯最美丽动人的一位太太,名叫乔凡娜。他为了博得她的欢心,常常举行骑马和比武竞赛,或是宴请高朋贵友,挥金如土,毫无吝色。但是这位太太不光是长得漂亮,而且很有节操,他这些做法一点也不能打动她的心。
费得里哥耗费无度,有出无进,不久钱都用光了,只剩下一块小农场,靠它的收入节俭度日,此外还养着一只鹰,倒是天下最好的品种。他这时比以前更沉醉于爱情,依旧想在城里出出风头,怎奈力不从心,只得住到他农庄所在地的康比地方去,成天放放鹰,安于贫穷,不和外界来往。
正当他穷到极点的时候,乔凡娜的丈夫一病不起,眼见即将去世,便订立遗嘱,把万贯家财都遗传给他的成了年的儿子,儿子死后如没有合法的后嗣,这笔遗产就由他的爱妻继承。立好了遗嘱,他就去世了。
乔凡娜就这样做了孤孀。那年夏天,她也按照当地妇女的惯例,带了儿子到乡下的一个庄园里去避署。恰巧她的庄园正和费得里哥的庄园靠近在一起,因此她的儿子就结识了费得里哥。这孩子非常喜欢打猎放鹰; 费得里哥的鹰有好几次飞到那里,他看了极其喜爱,巴不得占为己有,但是看到费得里哥把它看作至宝,所以又不便开口。
孩子就这样思念成疾,母亲见了非常焦虑,因为她只有这一个独生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她整天在床前陪着他,不断地安慰他、哄他。几次三番地问他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叫他只管说好了,只要她办得到,她想尽办法也要把它弄来。孩子听见母亲这样说了好多遍,就说: “母亲,如果你能把费得里哥那只鹰弄给我,我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
他母亲听了这话,思量了一番,琢磨着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她知道费得里哥早就爱上了她,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曾回报过他。她心里想: “我听说他那只鹰是天下最好的鹰,而且是他平日唯一的安慰,我怎么能够叫他割爱呢?人家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那么一点儿乐趣,要是我再把它剥夺掉,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虽然她明知只要向费得里哥去要,他一定肯给他,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为难,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回答她儿子是好,只得沉默了片刻不做声。最后,她爱子心切,终于打消了一切疑虑,决定无论如何要使儿子满意,亲自去把那只鹰要来给他。于是她就对他说道:“孩子,你放心好了,赶快把病养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那只鹰讨来给你。”
孩子听了十分高兴,当天病就轻了几分。
第二天,夫人带了一个女伴,闲逛到费得里哥家里。恰巧这几天天气不好,费得里哥不能出去放鹰,正在花园里监督手下人做些零碎事。他听得乔凡娜登门拜访,又惊又喜,连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他来了,立即站起身来,温文有礼地招呼他。费得里哥恭恭敬敬地问候过她之后,她就说道:“你近来过得好吗,费得里哥?以往蒙你错爱,致使你自己受累非浅,今天我特地前来向你致歉。为了聊表我的心意起见,我打算和我的女伴今天上午在你这里吃便饭。”
费得里哥连忙谦卑地回答道:“夫人,你说哪里的话!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受过什么累,只觉得得益非浅。我这一生毫不足道,还幸亏爱上了你,才使我的人生有了些意义,我应该归功于你才是。如今蒙你屈尊光临寒舍,我真是万分荣幸。如果我的身价依然一如当年,再为你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无奈我已经一贫如洗了。”
说着,他就十分羞惭地把她让进屋子,领到花园到去;眼见没有外人在场,他就说道: “夫人,现在没有别人在这里,就让我这个长工的妻子陪你一下,我到外面去安排饭菜。”
他现在虽是一贫如洗,可还从来不曾后悔当日的挥霍无度,今天他才算第一次领略到没有钱的苦处。从前他为了爱上这位太太,曾经宴请过无数的宾客,可是今天他却拿不出一点象样的东西来款待她了。他焦急得好象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结果一个钱也找不出来,又拿不出什么东西去当些钱来,只有怨天尤命。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他非得对她多少尽些心意不可,而他又不愿意求人,连他自己的佣工他也不愿开口借钱,于是他的目光就落到那只栖息在小客厅的鹰身上。他现在已是一筹莫展,只得捉起那只鹰,摸摸它长得很肥,觉得也不失为孝敬夫人的一碗菜肴。因此他就毫不迟疑,把它一把勒死,吩咐他的小使女钳毛洗净,捆扎停当,放到烤叉上去,小心烤好。他又把剩下的几块洁白的餐巾摆在桌子上,过了不大工夫,就笑盈盈地到花园里去跟夫人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请夫人不要笑他寒伧。
夫人和她的女伴立即起身,与费得里哥一同吃饭。费得里哥殷勤地把鹰肉敬给她们吃,她们却不知吃的是什么肉。饭罢离席,宾主愉快地交谈了一阵,夫人觉得现在应该是说明来意的时候了,就转过身去对费得里哥客气地说道:“费得里哥,你只要记起你自己以前富裕的时候,为我一挥千金,而我却坚守节操,那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是多么无情无义。今天我来到这里,原也有件紧要的事情,你听了更其要奇怪我这个人怎么竟会冒昧到这般地步。可是不瞒你说,你只消有一子半女,也就会领略到做父母的对子女有多么疼爱,那你也多少可以原谅我一些。
“可惜你没有子女,而我却有一个儿子。天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因此我也不得不违背着我自己的意志,顾不得礼貌体统,求你送给我一件东西。我明知这件东西乃是你的至宝,而且也难怪你这样看重它,因为你时运不好,除了这一件东西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供你消遣,给你安慰的了。这东西不是别的,乃是你的一只鹰。想不到我那孩子看见了你这只鹰,竟爱它爱得入了迷,得了病。如果不让他弄到手,他的病势就要加重,说不定我竟会就此失去他。所以我请求你把它给了我,而且不要为了爱我而这样做,而是本着你一贯崇尚礼仪的高贵精神。你若给了我这件礼物,就好比救了我儿子一条命,我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的。”
费得里哥听了夫人这一番话,眼看那只鹰已经宰了吃掉,无法应承夫人,一时哑口无言,竟失声痛哭起来。夫人起初还以为他是珍惜爱鹰,恨不得向他声明不要那只鹰了。可是她毕竟没有马上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倒要看看他究竟如何回答。费得里哥哭了一会儿,说道:
“夫人,上天有意叫我爱上了你,怎奈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和我作对,我真是说不出的悲痛。可是命运从前对我的多次刁难,若和这一次比较起来,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只要一想起它这一次的刁难,我一辈子也不会跟它罢休。说来真太痛心,当初我锦衣玉食的时候,你从来不曾到我家里来过一次,今日我何其侥幸,蒙你光临寒舍,向我要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它却偏偏和我过意不去,叫我无法报效你。我现在就来把这原因简单地说给你听。
“承蒙你看得起,愿意在我这里吃顿饭,我就想: 以你这样的身份地位,我不能把你当作一般人看待,应当做几样象样的菜肴来款待你,才显得得体,因此我就想,这只鹰也还算得不错,可以给你当做一盆菜。你早上一来,我就把它宰好烤好,小心奉献上来,自以为尽到了我的一片心意。不料你却这样需要,使我无从遵命,实在要我难受一辈子!”
说着,他就把鹰毛鹰脚和鹰嘴都拿到夫人面前来,表明他没有说假话。夫人听了他的话,看了这些物证,起初还怪他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宰掉这样的一只好鹰。但是她转而一想,心里不禁暗暗赞叹他这种贫贱不能移的伟大胸襟。于是,她只得死了心,又担忧着儿子会因此一病不起,回得家去好不沮丧。不幸那孩子没有过几天就当真死了,不知究竟是因为没有获得那只鹰以致忧伤而死呢,还是因为得了个绝症。夫人当然悲痛欲绝。
虽说她痛哭流涕,然而她毕竟还是个年青富有的孤孀,因此过了不久,她的兄弟们都劝她改嫁。她虽是不肯,可是他们再三相劝,她不由得想起了费得里哥的为人高尚以及他最后一次的豪举,就对她的兄弟们说道:
“我本当不打算再嫁,可是,你们如果一定要我再嫁,我不嫁旁人,一定要嫁给费得里哥·阿尔白里奇。”
她兄弟们听了,都讥笑她说: “你真是个傻女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看中了这么个一贫如洗的人呢?”
她回答道:“兄弟,我知道你们说的话不假,不过我是要嫁人,不是要嫁钱。”
她兄弟们看她主意已经打定,也知道费得里哥虽然贫穷,品格却非常高尚,只好答应让她带着所有的家财嫁过去。费得里哥娶到这样一个心爱的女人,又获得这么一笔丰厚的妆奁,从此节俭度日,受用不尽,夫妇俩快慰幸福地过了一辈子。
这篇故事选自意大利卜迦丘的《十日谈》。《十日谈》可说是最早的一个著名的短篇小说集了,其中有一百个故事,题材虽然并不单一,但爱情占较大比例。当然,这里所说的“爱情题材”是从广义而言的,指的是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描写,包括正常的与不正常的,合法的与非法的,矛盾的与和谐的关系,等等。这些故事都是文艺复兴时期市民文学的代表作,贯穿了强烈的反宗教、反教会、反禁欲主义的精神。一方面是因为刚从宗教禁欲主义的束缚中冲出来,物极必反,难免由“禁欲”而到“颂欲”,再一方面是因为反映了市民资产阶级的意识,同时又力求迎合市民资产阶级的爱好,所以,《十日谈》中的一些故事往往流于粗俗和色情。虽然很多故事对伪善而为非作歹的教会,淫邪好色的神父,嫉妒成性的丈夫,都进行了揭露、讽刺和批判,但作者同情和赞扬的经常是以狡诈的手段偷情成功的妻子和情夫,作者加以歌颂的正是他们的享乐主义。即使有些短篇也着笔写情感、写热恋,不久却又发展为一桩粗俗的偷情。而且,毕竟是早期的短篇小说,它们叙事固然生动,但其中离奇荒唐的情事着实不少,还谈不上多少细节的真实性。类似的成分在与卜迦丘同时代的英国作家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里也有。从这种情况可以看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短篇小说一般来说还只来得及在故事的生动有趣、引人逗乐上下功夫,对现实关系和细节的真实还没有来得及加以较多的关注。这个问题的提出,要到十八世纪的狄德罗;而在实践上的解决,则要到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了。
我们从这个角度选了《十日谈》中第五天的故事第九。这一篇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市民阶级的生活,它所叙述的故事虽然很概略,表现了主人公费得里哥经历了一些时日的追求和最后获得幸福的整个过程,其中并无奇特的情节,一切都比较自然:佛罗伦斯那位最美丽动人的太太乔凡娜,并不象其他故事里的少妇那样,有那种粗俗、低廉的“浪漫史”;而后,她的丈夫死了,她又有机会遇见了费得里哥,她既然需要再嫁,而且早又知道他过去对自己的爱慕如醉如痴,那末,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何况她又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己忠矢未移的热情呢。这一切都很现实,很合乎情理。它如同后来的夏尔丹笔下的市民阶级的日常生活图景一样,普通而真实。
普通而真实并不等于平庸。文艺作品的普通而真实之中总要有某种比实际生活更集中、多少有点意义的东西才行。而作为爱情小说,总应写出一点感情上的东西。如果象《十日谈》中好些故事那样,只写情夫如何设法幽会、如何订下狡计、如何作弄愚蠢的丈夫、如何“快活了一辈子”,那不能说是真正的爱情小说。费得里哥的故事与那些故事不同,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某种感情的东西。表现在哪里?表现在那一头鹰上,他对那头鹰的疼爱与他最后的处置,正流露出了他真挚的感情。而那个富孀,也正是从这头鹰上看出了他的诚意。特别有意义的是,这位少妇并不因为费得里哥已经一贫如洗,也不顾亲戚们的劝阻而最终和他结了婚。这个中世纪的妇女说出了一句很动人的话:“我是要嫁人,不是要嫁钱。”这是《十日谈》中一句闪光的话,即使在今天看来,不是也颇为难能可贵的吗?
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文学,在性爱问题上表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我们上面所说的以“颂欲”来反对封建宗教的“禁欲”。再一种就是表现新兴的等级在性爱上的道德力量和人性美。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就是以市民人物高尚的道德情操来对照封建势力的邪恶阴险。狄德罗《私生子》更是市民阶级道德的一则“颂歌”,这个剧本写两个市民阶级的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少女,一个为了忠于友谊,宁可自己失恋,甚至企图自杀以成全朋友的爱情;另一个也要以高尚的行为来报答好友。其主题显然是颂扬市民阶级道德的高尚。每一个阶级在上升的时期都经历过这种道德的自信和自我颂扬。费得里哥的故事无疑属于这一类型,而且是这一传统的最初的一个例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和《十日谈》中那些粗俗放肆的故事相比,多了一些思想材料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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