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贝尔托 (吕同六 译)
她心里极其明白,自己的容貌并不美丽动人。她甚至晓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即便是在二十岁的时候——那正是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显得丰姿美妙的妙龄。何况,她暗自思忖,年岁不饶人,她现在已经三十七岁了。可是靠车窗坐的那位先生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倒不免觉得,自己也并非一个难看的女子。
不能说这位先生是用无礼的目光,或者说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她。完全不是。他正在阅读报纸,只是偶然间仿佛为了让疲劳的眼睛稍稍休息片刻,才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向对面座位上的旅客。他似乎打量他们,但又仿佛没有注视他们;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也并不超过在别的旅客身上停留的时间。但她总隐隐觉得,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跟落在别人身上的目光相比,多少有点儿异样;他的目光表示了某种请求,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充满自信的希望,至少可以觉察出,谨慎而坚定的目光里蕴含着颇有节制的兴趣。
她是在奥尔特站①上车的。不晓得什么缘故,她走进车室的时候,对这位靠窗坐的先生,还有其他的旅客,都不曾留意打量,或许她当时急于询问是否有空位子,而且她现在也回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回答了她的问话,是他还是别的旅客。她说不上来,他是否到第三次瞧她的时候才把这种异常的表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某种热烈的情感,投射到她的身上,而正是这种热烈情感使她觉着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焕发了青春。
她回想不起来,那先生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瞧她的,不过她清楚地晓得,现在至少是第三次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了。她的心禁不住骚扰起来,热切地希望他再次把眼光从报纸上抬起来,可几乎是同时,这一欲念又使她觉着困惑。道理很简单,因为那位先生还只是一个青年,或许还不足二十岁。噢,可千万别干出愚蠢可笑的事儿。她强自收敛心神,把目光移向她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提包。
她是一个严肃的女子,从不轻易听任情感的驱使,也时时提防坠入内心奥秘情感的陷阱。她希望自己象一个诚实的姑娘那样行事。她并不愚蠢,在想到自己的境遇的时候,不仅把自己当作姑娘,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常常走向极端,以老处女自居。现在,譬如说,她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成为那种稍稍受点儿恭维就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的老处女,徒然令人耻笑。那位先生,或者说,那位青年,或许压根儿就不曾注意到她,他注视她的目光跟注视别人的目光毫无二致; 他可能仅仅是偶然地瞧了她一眼。她甚至敢保证,假使她抬起头来,一定能够瞧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他的报纸,但她不愿抬起头来。
可她终究还是抬起了头,却不料跟青年的满含期待之情的目光遇个正着。她顿时吃了一惊,痴呆呆地瞧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向他说似的,直到他对她报以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么温柔,象是帮助她解脱如此窘困的场面;但这微笑对她来说是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可以说,窘困突然变成了张皇失措,正是这种张皇失措又驱使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匆匆地走出了车室。
在过道里,她立即意识到不应当这样轻率行事,因为这种感情冲动的行为几乎近于逃跑,或许更糟糕一点,很象是向那青年发出邀请;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青年都会觉得他应当义不容辞地跟随她出来。事情正是如此。她完全不用转过身子——她的心怦怦直跳,感到一阵晕眩,浑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也委实无力转过身子来——单凭听到车室的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便明白:他来了。她强自镇定,凝视着车窗外面的景色。飞速掠过的乡村在昏暗中渐渐模糊起来。她安慰自己,至多再过半个钟点就到罗马了,这样或许就会摆脱面临的危险;诚然,把眼前发生的事情叫作危险未免荒唐,她确信青年不会对她采取冒昧的行动。可是欺骗自己也未免愚蠢,眼下使她害怕的危险却是跟青年的冒昧行动迥然不同的某种东西,或者说,是她直到现在为止不承认自己是老处女的念头。
青年走到她的身旁站住。她低下头来,瞥见了他浅灰色的呢裤和熠熠闪光的皮鞋。啊,天哪!她一年四季穿着同样的衣服,一件绒线上衣,一条苏格兰呢子做的裙子,怎么能够想象,忽然有一天她竟然会象别人一样,碰上某种出乎意料的奇遇呢?是的,眼下幸好还不曾发生什么意外,不应当头脑发热。不过青年既然跟随她来到过道,现在很可能会以某种方式来跟她交谈。于是她等待着。
可是当青年开口对她讲话的时候,她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请原谅,您不觉得我们已经相识了吗?”
“噢,不是这样,不是……”她慌慌张张,不晓得这是对自己慌乱的芳心的哀求,还是对他的回答,或者是整个地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的看法。
她的耳际又响起了青年的声音: “那么……您住在罗马吗?”
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是的”,竭力避免遇见他的目光。
“是帕里奥利区吗?”他追问。
“不……蒙特萨克罗区,”她回答,终于无法避开他逼视的眼光。
他年纪很轻,身材修长,英俊潇洒,很是讨人喜欢,跟她比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不过她脑子里压根儿没有闪过把他和自己联系起来的念头,哪怕仅仅是比较一下而已。此刻她只是在为他着想,譬如说,为了讨得姑娘们的欢心,他的头发本来不必梳得这样齐齐整整,油光闪亮,象报纸上登的广告人像那样;假使他的头发留得略微短些,不抹发油,他或许会显得更加俊美可爱。她又努力猜想他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他的容貌没有提供任何这方面的暗示。她想,他或许是工程师。她这么揣测是有缘故的。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在她宝贵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年轻的工程师是她的邻居,时常跟妻子吵架;那时她才十一岁,在小学念书,竟悄悄地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是她的第一次爱情,最纯洁的爱情,也是始终隐蔽在心灵深处的秘密。
“请原谅,我走神了,”她觉察到青年正以询问的神情凝视着她,仿佛在等待回答,于是赶紧说。
他柔和地、毫不在意地笑了,露出牙膏广告画上的模特儿才有的洁白牙齿。
“不妨告诉你,打小时候起我也住在蒙特萨克罗区,我的祖父在总参谋部任上校,我们在城里有别墅、花园。很可能在我们俩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起做过游戏呢。”
她突然觉着一阵心酸。“这是不可能的事,”她痛苦地说,“我的年纪比您大得多。”
“不!”他十分惊奇,大声地说。“依我看,您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
“大得多,大得多,”她连忙说,一缕淡淡的悲哀在心头浮起,“我已经……”
青年急忙做了一个突然的、意想不到的动作,把手放在她的嘴唇上,打断了她的话:“请不要说了。年龄又有什么意义呢?”
青年的大胆动作使她感到惊惧,不过在她看来,这一动作与其说是大胆的,不如简单地说是奇怪的,正因为如此,她竟听任他的手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大大超过必要的或适宜的时间,默默地体味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温柔。待到她察觉到这一点,顿时觉着羞赧起来,于是鼓起勇气挪开了他的手。
“我们不应当这样,”她的两颊泛起一层霞晕,喃喃地说,脸上火辣辣地发烧。
她很快意识到,她说的这句话未免不太恰当。青年的动作或许仅仅是一种纯真友情的表示,而她却赋予了它某种含混的,或许牵强附会的意思。她失望地感到自己简直无力应付眼前的一切,以致处处失误。
青年似乎没有察觉她的惊惧,也没有发现她流露出来的那种老处女才有的迟钝反应。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旦觉着彼此已经相识,”他说,“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以某种方式在互相寻找。您不这样认为吗?”
她摇了摇头,这倒并非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而是隐约觉着他正设法把她卷入一场危险而虚假的游戏中去,事实上,她确信在此以前从来不曾遇见过他。她试图保护自己。不过面对这充溢着青春活力、爽朗、轩昂的青年,她该怎样保护自己呢?
“您没有说心里话,”青年对她说,“请把手伸给我。不,左手。”
她温顺地伸出他需要的手,听任他以一种半严肃半开玩笑的神情细细地琢磨掌纹;不过正如一个旁观者观察陷入类似处境的第三者一样,她清楚地意识到,象她这样的老处女被一个年轻的美男子戏弄,自然是十分愚蠢和荒唐可笑的。她心底里异常明白,她的软弱态度已经使她一生纯洁无瑕的品性面临沦丧的危险,她在漫长的年月里弃绝人世间种种荣华和诱惑的努力,行将付诸东流,可是她依然缺乏勇气抽回自己的手。事情还不只此。在心迷神荡之中,一种奇特的柔情蜜意竟然驱散了羞愧和荒唐可笑的感觉,她全身脉管热血充盈,真想亲昵地抚摸一番他的细嫩白净的脸庞和脖颈,然后请他立即离去。她眺望车窗外的景色,仿佛希望在那里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
火车隆隆地奔驶,在地平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向台尔米尼①驶去。朝着亚尼奥河②畔山谷地带望去,已经可以清晰地瞧见罗马市郊的高层住宅,一扇扇射出明亮灯光的窗户。那里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您为什么这样?”突然间她听到青年的问话。
她转过身来,灼灼如火的眼光向她射来,似乎要穿透她的心似的。“我怎么样呢?”
“我觉得您非常冷漠,缺乏热情和自信。看得出来,您是一位异常聪明、富于情感的人,一颗心在剧烈跳动,而且您还年轻漂亮……”
“我一点儿也不漂亮,”她颤动着声音叫道,几乎要哭出来;为了他,她多么渴望自己成为一个漂亮的女子啊,哪怕仅仅是短暂的几分钟时间。
“嗨,您瞧,您不是又失去自信了吗?”他说。“难道您认为,只有电影明星才配称得上漂亮?完全不是。我不晓得您可还记得一位美国电影明星,她早已是半老徐娘,而且一点儿不漂亮,在影片中总是扮演找不到丈夫的姑娘……”
“我晓得,我晓得,”她痛楚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总是扮演老处女的角色。”
他爽朗地笑了。“为什么说是老处女呢?她在四分之三的影片里显得挺丑,可是观众渐渐地熟悉了她的脸,也就觉着她并不难看,末了,她在观众心目中简直就成了美人……”
“噢,天哪,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她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可是当她想到,再过少许时间,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一切就将终结时,又不免黯然神伤。
火车仍在隆隆地奔驶,通过蒂布蒂纳车站的道岔时产生一阵剧烈的晃动。准备下车的第一批旅客开始离开车室,进入过道,打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常常碰着他们,他们不得不紧紧地站在一起,有时互相偎依着。她十分恐惧,凭着身体的感觉,她明白现在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偶然的接触。
“我想,您应当更多地露出笑容,”他说,“您为什么不微笑呢?试着对我微笑吧。”
她以热望得到同情的眼光注视着他,脸颊上渐渐地绽开一朵微笑。她看见他立刻显得异常兴奋,连他的一双眼睛也饱含着亲切的微笑。
“当您微笑的时候,您的脸整个地闪烁着光彩,显得越发明亮,”他说,“我多么希望您现在能够瞧见自己的模样。您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漂亮呢?”
“不,不,请您别这样讲,”她喃喃地说着,试图把他还捏着的左手抽回来。
乘着让一个乘客从身旁通过的机会,他把整个身子更紧地偎依到她身上。霎时间她觉着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纯洁无瑕和高尚品德抛到了九霄云外,消逝的岁月不过是虚度的年华,对于她来说,现在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这样一种突然的、愚蠢的欲望;让他方才表达的感情继续保持下去。于是她开始紧紧捏住他的手,以致几乎把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里。她的心慌乱地跳着,热欲充盈,仿佛就要晕倒。青年理会她的迷乱心情,两眼痴痴地注视着她的嘴唇,仿佛要吻她似的。她恍惚之中感觉到了他的热烈的吻,不过她丝毫不觉得羞愧,或许她以后会觉得羞愧的,但不是现在,绝不是现在。
火车徐徐地驶向终点。
“我们萍水相遇,一定是有缘份吧,”青年对她说。“这正应了一句俗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应当再见面的。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
“不,不……为什么?”
“假使我对您说,我们这次相遇对于我是极其重要的,您一定会不相信我的话。我并不要求您今天就相信我。不过请您不要剥夺我再次见到您的机会,也不要让我从此失去用实际行动来向您表明我的真挚感情的可能……”
“不,不,”她回答说,但声调显得那么呆板、机械,而且这些话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跟她假使回答一声“是”,几乎差不多。
火车终于缓缓地停住了。熙熙攘攘下车的旅客象潮水似地把他们推向出口。现在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全身软绵绵的,温柔地捏住他的手。
“我们应当再见面,”青年执拗地说,“那该是多么愚蠢可笑,假使两个人这样巧遇之后……”
“我只是一个小学教员……”
“这就是推辞的理由吗?当小学教员难道不光彩?”
“我在奥尔特城的一所小学里教书,”她说,“每天乘这趟火车上下班,星期天除外,要知道……假使您真的愿意再跟我见面……不过,不必许下诺言……我是说,您不必许下诺言……”
青年俊秀的脸顿时漾起喜悦的表情。“傻姑娘,”他脉脉含情地对她说,“傻姑娘。”
这是多么甜蜜的话语,对于她来说,这比对她说“我爱你”和诸如此类愚蠢的话不知道要甜蜜几多倍。她充满感激之情,凝视着青年,见到他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您看,我才真正傻呢。我只顾跟您谈话,却把风衣和手提箱遗忘在车厢里了。请您在站台上稍等片刻。您一定等我,是吗?”
青年一面问,一面使劲地推开拥挤的旅客,重新登上车厢。她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也顾不得周围这么多人在场,大声喊道:
“我等您。快一点儿。”
站台上挤满了熙来攘往的旅客和迎接亲友的人群。他们喊着彼此的姓名,互相寻找;搬运夫推着满载行李的车子,混乱的人潮向车站出口涌去。
眼前的场面充溢着活力和欢乐的气氛。自然,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所以觉得那么欢乐,仅仅是因为她的心已经沉浸在不寻常的欢乐之中。许多年以来,每一个晚上她都亲身经历着这样的场面,可是从来不曾觉察到一丁点儿欢乐。或许不妨说,这极其短暂的巧遇使她突然间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来命运将使她从此能够分享一份微小的常人的幸福:遇上一位知己,向他表示某种柔意,追随他登上生活的途程。诚然,她还缺乏勇气把它叫作爱情,但这至少可以说是爱情的开端吧。这种感情随后将逐渐发展充实,很可能使她幸运地改变整个生活,她将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不再是学校里那些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不错,这样的事并不希罕,千百名妇女每天要遇到它;可是,从事情发生的最初时刻起,就确实显得异乎寻常,以致她觉得害怕,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害怕相信这是事实,害怕它突然化为乌有,成为幻影。她暗自作好打算,准备迎接一切可能的失望,即使是最冷酷的失望,譬如说,他回头赶上了她,在照耀站台的明亮灯光下,突然发现她并不象他所觉得的那样年轻,也不象他所认为的那样容貌动人。那时,根据起码的礼貌,他将陪送她到三十六路电车起点站,然后互相道别,最终理所当然地结束这一切。她每个晚上乘火车时将徒劳无益地寻找他。自然,她将坚持不懈地寻找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或许只要她还活在人世,就将年复一年地永远寻找下去。她决不会为此而感到丝毫的追悔,恰恰相反,她将永远铭记他,感谢他今晚在火车上给予她的短暂的幸福。
思索着这些令人激动的事,她不禁觉着喉咙壅塞,几乎要哭出声来,眼睛里浮动着一层泪花。她暗自笑自己愚蠢,太愚蠢,就象方才他充满热情地、温柔地说她是“傻姑娘”一样。是的,她确实象他责备的那样缺乏热情和自信,悲观主宰着心灵,希望还未及问世便被悲观生生扼杀了。她应当象他指出的那样,反其道而行之,充满自信,时时微笑。
她果真兴奋地微笑了,直到她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发觉她只是对着空空荡荡的站台微笑。站台上一片寂静,除去一两个铁路职工,还有一个驾驶着运货电瓶车的搬运工人。蓦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抓住了她,她赶忙登上火车,几乎用奔跑的速度进入每一个车室寻找,一直跑到车厢的尽头,但是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发现。
她忧伤地打开小手提包,用手本能地摸索着,顿时,她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顾不得自己是一个令人害怕生厌的老处女,把身子伸出车厢的窗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我的钱包被偷走了! 我的钱包被偷走了!”
铁路警察局的警官坐在办公桌后面听取她的叙述,显露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但尽量遏抑自己的表情,以免使事情显得滑稽可笑。对于他来说,这显然只是一件普通的案子,而且全部情况他看来都已经知道了。很可能:他心底里是暗暗偏袒小偷的。整个案件发生过程中小偷狡猾、巧妙地玩弄的游戏,一个年已三十七岁、其貌不扬、头脑呆板的老处女,她诉说遭遇时支支吾吾、张皇不安的神情,或许就是警官站在青年一边的原因。
是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奥尔特站上火车的时候她把钱包放进了小手提包。她还准确地记得,钱包里放着刚刚领得的工资,七万二千里拉,另外有一张铁路月票。那青年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您能够把他的相貌描写一番吗?是的,能够。他高高的身材,棕褐色的皮肤,留着鬈曲的长发,油光闪亮。他是哪一种类型的人,缺少文化教养的粗鲁汉子,或者是乡巴佬?不,不,完全不是。他的外表很是潇洒,面孔英俊可爱,谈吐极象个有教养
现在回想起青年向她吐露的甜言蜜语,想起他的行动举止,她就觉得这一切简直污秽不堪,难以忍受,而当时她的纯朴心灵却把它变成了饱含某种诗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她禁不住感觉一阵恶心。
他多大岁数?警官问。嗯,多大岁数?看上去四十岁光景,她回答说。她竭力想维护自己的虚荣心和羞愧,哪怕是一丁点儿,因此不得不撒谎。不过或许还要年轻些,三十二三岁,她谎忙补充说。幸运的是,警官没有留意这微妙的细节,她不免暗中庆幸。
“好吧,我们一定能找到他,”警官明白她已经提供了她知道的一切情况,便平静地对她说。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包刑事卷宗。每份档案上贴着同一个人的两张相片,一张是正面的,另一张是侧面的。
“在这些材料中一定能够找到他,偷窃您钱包的小偷无疑是个惯犯。”
他开始一份份地查阅卷宗,不时把眼光停留在某一张相片上,沉思片刻,追忆他从前亲手办过的其他案子。他不断抽出卷宗,递到他的眼前,指着相片突然问道: “是他吗?”
“不,”她有时斩钉截铁地说,有时思索一会儿,然后回答。她觉得这些脸几乎都是一个模样。
当警官把另外一张相片递到她的眼前时,她立即认出,正是他,火车上的那个青年。他确实与众不同,即使在刑事档案的照片上也保持着独特的潇洒风度,虽然带着兜售发油和牙膏的广告上的那种特点;他的嘴角甚至挂着微笑,在这种场合,这种微笑似乎给人以厚颜无耻的印象。档案上注明姓名,地址——那不勒斯,某某大街,某某号——,自然还有出生年月。只要粗略地计算一下就知道,他的年龄是二十五岁,仅仅二十五岁。
霎那间,她仿佛觉得她和他全是值得同情的可怜虫,她恨不得在警官面前痛哭一场,把此刻折磨自己的耻辱洗刷掉;她甚至感到应当咬紧牙说: “不,这不是他。”
现在她只盼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况且警官又递给她另外一份档案,她已经完全无法否认了。他叫罗米欧·埃斯波西托。她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痴痴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是念一个爱情的字眼: 罗米欧与朱丽叶。
“小姐,您看呢……”警官见她痴呆的神情,平静地问道。
她向警官解释说,她没有充分的把握断定她的钱包确实被偷走了。她异常清楚地记得,她的手提包挂在车窗的衣钩上,下车的时候未曾留意,钱包或许是在混乱之中丢失的,很可能的确是丢失的。
从警察局出来,她觉着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地压在身上的包袱。不过方才经历的事情又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她想起在车厢过道里青年搂着她的情景。她紧紧地偎依着他,热望成为他的人;这种欲望现在回想起来诚然是令人羞耻的,然而却是极其自然的。妇女肩负抚育新一代的使命,而这离不开爱情。当时她追求的不正是爱情吗?如今一切全不过是骗局。青年在她偎依着他的时候巧妙地窃取了她的钱包。这场令人痛苦的游戏不只使她的人格遭到屈辱,而且使她陷于失望,越发觉着自己是被摒弃的人;她,一个无能的老处女,人世生活微不足道的、渺小的部分,将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自然,这对世界来说实在毫无意义,在这世道上生命委实是多如牛毛,无足轻重。而对于她来说,这意味着一切。现在她仿佛透过一枚三棱镜,观察着自己的每一行动举止,发现它们全闪烁着虚幻的色彩。
她觉得不知做什么才好,漫无目的地在巨大的车站广场上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间徘徊。自然,她并不是在寻找青年,不是的,诚然他很可能混杂在这人群中,或许是在等待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一个惯偷,以偷窃火车旅客为生。她很想给他写一封不怀恶意的信,仅仅请求他还给她火车月票。至于其他的一切,她将原谅他。不过她终于决定不给他写信,因为她已经记不清他的地址,而只记得他的名字: 罗米欧。
在三十六路电车起点站,她正要登上电车时猛然想起,她身上连买票的四十里拉也没有。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她决定徒步走回去。从车站到蒙特萨克罗有多少公里呢?她从来不曾想过,或许是四公里,也许是五公里。挺长的路程。没有任何人在等待她,无论是在家里,或者是在别的地方。她觉着需要赎某种罪,或许就是她来到人世的罪。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她或许是能够赎一小部分罪的。
如果说,小说的目的是在于创造一种想象中的现实。那么,《老处女》创造的无疑是一种苦涩的现实。
一位年近四十岁的老处女,在火车上与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相识。后者先用“满含期待之情的目光”解除她的疑虑,又用异乎寻常的“柔情蜜意”“驱散了她的羞愧和荒唐可笑的感觉,她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在男青年的搂抱、偎依中,她“霎时间觉着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沉浸在幸福的温情之中。车到终点,青年借故离去。当她从遐想中清醒过来,才发现钱包被偷。老处女一时犹如身坠深渊,羞愧难言。她为自己的想入非非“感觉一阵恶心”,“越发觉得自己是被摒弃的人”。短暂的感情激越如风吹过,她作为一个被社会冷漠的孤独者,还得“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下去。
一个是自知容貌不佳,对男人的热情存有戒心的老处女,一个是善于揣摩行骗对象内心活动的那不勒斯惯犯。二者的邂逅,以及由此展开的戏剧性故事,揭开了当今意大利社会帷幕的一角。
贝尔托的小说素以描摹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抒写人物瞬时情感微妙变化见长。这一特点在《老处女》中成功地表现为两个方面。
首先,以描写老处女的心理活动为主线,层层刻划出老处女复杂矛盾的感情变化。
老处女,本是被爱情遗忘和冷漠的弱者,但她渴望爱的慰藉,为那片刻虚幻的温情,她竭力想扮演一个感情强者的形象。这就是贝尔托为这场悲剧设下的老处女的心态。从老处女感到陌生青年投来的异样目光开始,她迥避它,似乎又在期待它,她努力说服自己“他注视她的目光跟注视别人的目光毫无二致”,却又由此产生了“某种热烈的情感”,“使她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焕发了青春”。陌生青年游移的目光,不过是在捕捉、寻觅行骗的猎物。当他第四次注视老处女时,窥出了她的窘困和惊慌,她“痴呆呆地瞧着他”,他找到了他所企望的最好回答。用目光交汇进行最初接触的感情试探,并由此牵连出老处女一系列心理活动,这是展开这场悲剧的序幕。贝尔托抓住了它,并成功地表现了它。目光,异性的“满含期待之情的目光”,在老处女的心灵深处竟能搅起如此无法平息的情感波澜,老处女在这个人情冷漠的社会中渴求爱的温暖的弱者地位也就不言自喻了。
试探之后,便是青年的诱惑和进攻。贝尔托在层递地刻划老处女内心情感变化的同时,又用交叉手法描写青年骗子诱惑的逐步升级,表现出惯犯的老练油滑。青年由“多少有点儿异样”的目光转而变成“满含期待之情的目光”,随即“对她报以微微的一笑”。这使窘困的老处女“突然变成了张皇失措”,“她的心怦怦直跳,感到一阵晕眩”。尽管她时时在提醒自己“可千万别干出愚蠢可笑的事儿”,但在青年一阵虚情假意的恭维之后用亲昵的动作作进一步试探时,却听任他的大胆,“默默地体味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温柔”。贝尔托一边写青年目光的变化,一边写老处女的步步设防,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在诱惑和进攻下老处女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老处女,并非涉世不深的年青姑娘,她“时时提防坠入内心奥秘和情感陷阱”,“强自收敛心神”,但她那个从未浸润过爱情甘霖的孤寂心灵,在青年的目光变成“灼灼如火的眼光向她射来,似乎要穿透她的心似的”,她自设的防线便彻底崩溃了,“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全身软绵绵的”,并且“恍惚之中感觉到了他的热烈的吻”。这种以层递手法为主,兼用交叉手法的描摹,即便于展开情节,又能使老处女的情感变化过渡得更为自然。然而,贝尔托的高明还不限于此。事实上,他在写两个老处女(即有自知之明的理智老处女和渴求爱情的感情老处女)在心态活动中的争斗。前者竭力为青年的行为作并非爱情暗示的解释和提醒自己注意情感的陷阱,而后者则在为自己感情的变化寻找合适的借口。最后她虽已“隐约觉得他正设法把她卷入一场危险而虚假的游戏中去”,但她太需要爱的温情了,终究经不住诱惑,后者战胜了前者,酿成了悲剧。她一边“害怕相信这是事实,害怕它突然化为乌有”,一边又“准备迎接一切可能的失望”,她也“决不会为此感到丝毫的追悔”,而“将永远铭记他,感谢他今晚在火车上给予她的短暂的幸福”。急于摆脱孤寂而追求“闪烁着虚幻的色彩”的爱的慰藉,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羞辱和金钱)。老处女的悲剧在于此,贝尔托精细入微地刻划人物内心活动的深度和成功也在于此。
其次,贝尔托为了对受伤害之后的老处女的痛苦心态作进一步剖析和表现,还用神来之笔给出了一个意外的精采结尾。
在铁路警察那里,她先是竭力要求找到那个行骗青年,她恨他,她一“回想起青年向她吐露的甜言蜜语,想起他的行动举止,她就觉得这一切简直污秽不堪,难以忍受”,但又“竭力想维护自己的虚荣心和羞愧”,而不愿说出青年的真实年龄,尽量说得与自己相差无几。当她明明已从惯犯刑事卷宗中找见了青年的照片时,她又“仿佛觉得她和他全是值得同情的可怜虫”而否认了火车上发生的一切,决定自食其果。从警察局出来,老处女与前已判若两人,羞愧和痛苦使她清醒地认识了自己。她身无分文,只得徒步回家,犹如从梦游中归来的孤独者。行笔至此,贝尔托饱含深切的同情,写老处女觉得“她和他全是值得同情的可怜虫”以及无奈的赎罪心理,无疑是透过人物对社会病态作深层的挖掘。这也是贝尔托为启发读者认识那个苦涩的现实社会留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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