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莺儿】 (旦) 三都一序居上头。好一个《郢雪斋集》!是白雪难酬。看多少驽马前驺,难当在后骅骝。照篇章,风人琼玖。刻琅玕,外孙齑臼。(取笔连圈点介) (贴笑介) 小姐恁般夸奖,知他是个甚样人儿。(旦) 他是个马班俦,这文章盖世标格自风流。(看姓名介)
三楚江云仲著。你看这序文之上,说他年方弱冠,名重当时。(贴)
这等一定是少年才子了。(旦笑介)
【簇御林】 只道是高才辈,老宿俦。谁知他妙年华,第一流。潇湘屈宋传来久。(指文集介) 他直继骚人后。(贴) 只怕我扬州还有强似他的。(旦) 甚扬州,便江东寡和,怕海内也难求。(贴笑介)这等说来,连小姐也敌他不过了。
【琥珀猫儿坠】 (旦) 虽则我嘲风咏雪,做的女班头。这诗赋,到底输他一百筹。他是洋洋大国,我滕邹。(贴作检文集介) 还有几部在此。(旦推去介)休休,一任他累牍盈篇,只好付与东流。
(旦斜视贴下,自持文集起介) 我想自古以来,骚人词客,各有所长,也未必件件登峰造极。怎的这江生呵!
【字字锦】 他文心独茧抽,机锦全归手。身登八面坛,笔扫横天帚。甚来由,教我密咏低吟,低吟处顿添一分暗愁。含羞,淮烟楚月,怎知奴在画楼?诗传画楼,画楼人僝愁。天隔断,只应休,天隔断,只应罢休。问心儿允否?噢,且就这文集上,叫他两声儿嗄,江生,江生,知他在那里,他在那里?空斋独坐,悲悲怏怏,潇潇洒洒,若见我评评赏赏,嗟嗟叹叹,定结一个素心良友。咳,天那!我袁餐霞得与此君偕老,平生之愿足矣。
【满园春】 闺中秀,叹无俦,诗中面,不相谋。怕微云山抹人难偶。咳,文字因缘,三生夙契。奴心既许之,则索抱着这书本儿过活也。眠和食,眠和食,形影儿绸缪。支机畔,盼牵牛。鹦鹉飞也洲,黄鹤飞也楼。未卜他生,难道今生相依共守?浑不为花月勾留。(持文集下)
《江花梦》 作于康熙十四年 (1675),当时作者尚未登第,他自感怀才不遇,借撰作此剧自抒胸臆。剧情全为虚构,故事背景假托宋代,写书生江霖梦见琼花观的花神手持一幅诗笺和一口宝剑,暗示他的前程和姻缘。醒后见诗笺就在身边,知作者是扬州才女袁餐霞,心生爱慕之情。后来江霖又遇侠女鲍雨臣,雨臣对他一见钟情,赠他宝剑,暗托终身。之后历经种种曲折,江霖同娶袁、鲍二女,喜结良缘,他原来的梦兆得以实现。这是明清传奇中较常见的才子佳人戏,而且流于一夫二妻大团圆的俗套,但是作者突出表现男女主人公在重才爱才基础上的爱情观念,又超越了一般爱情故事剧以言情为主的套路,而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见解。这里所选 《闺选》 一出,写袁餐霞见到江霖的文集而倾心爱慕,就表现了作者这样的思想倾向。
袁餐霞家住扬州,父亲已逝,与母亲相守度日。她博览书史,爱好文词,在乡里亲戚间被称为女中秀才。她让仆人到书坊买了几种据说是当今才子的文集,坐在家中翻阅,细加圈点,看了两种,都觉得文词庸劣,难入法眼,又取出一份文集,名为 《郢雪斋集》,她略看了一遍,便被其中佳妙的文词惊呆了。她唱 【啼莺儿】一曲,表达了她对于这些文章的赞赏。她认为这都是阳春白雪,自己所见的文章没有哪一篇能比得上,正像古书上常说起的那句隐语 “黄娟幼妇,外孙齑臼” 所形容的那样,堪称绝妙好词。她取笔对文集中的文章进行圈点,一边不住地称赞,同时猜测着作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其才学而论当同汉朝的班固、司马迁是一流的文豪。这时,袁餐霞还根本不知道江霖的相貌、身材及家世如何,她单凭他所写的文章已对他产生了爱悦之情。
当袁餐霞看到文集的署名是 “三楚江云仲著”,又看到序文中说他 “年方弱冠,名重当时”,了解到他本是一位少年才子。她唱出 【簇御林】 一曲,表达了她对江霖的进一步认识。觉得如果只从文章来看,或许是年长老儒的大手笔,没想到那样的好文章竟然出自年轻后生之手。既然说他是 “三楚” 人氏,那么他颇有古代屈原、宋玉的遗风,这样的才华是当代扬州或江东的文士所无法相比的,甚至全国其他地方也难找到像他这样的文章高手。
侍女双鬟见她的女主人这样称赞江霖的文章,不由得插言问道,小姐平时自谓文章无人可比,难道也敌不过这位书生? 问题提得刁钻,也含有为自家小姐抱不平的意思。餐霞唱 【琥珀猫儿坠】 一曲予以回答。她坦诚地承认,虽然自己平时自夸是女儿中的文章班头,但比起《郢雪斋集》 的作者江霖还要差 “一百筹”。又打起比方说,江生是齐、鲁那样的洋洋大国,她不过是小小的滕或邹。这既是餐霞的自谦,也是对江霖的衷心推崇。有了这样高的评价之后,双鬟再拿别的文章让她看时,她就不屑一顾了。
餐霞沉浸在对江霖文章进行赞赏的兴奋与激动之中,当家人叫她吃午饭时,她还在想着江霖的文章,并想着江霖其人。【字字锦】 一曲是表现餐霞此时心情的重要唱段。她自谓江霖有如此高才,将来跻足文坛,显身扬名,前程不可限量,但是,自己此刻却不住地诵其文而思其人究竟是为何呢? 当她意识到是因怜才而春心萌动时,不由得感到一阵害羞。而这种情意一旦产生却是按捺不住的,餐霞身在画楼闺阁而神魂却已飞往楚地去寻江生,只是由于天涯隔断不知他此刻在何处。她忍不住对着文集轻声呼唤着 “江生”,揣测他正独自坐在书斋中,一副痴情潇洒的模样,如果知道远方有一女子正在赞赏其文并爱慕其人时,他是一定会愿意和这位女子结为挚友的。她想得很细,想得很远,思虑的结果是,自己如果能和这样的才子结成夫妻,白头偕老,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段唱词写袁餐霞见文而爱,由爱而情,心理的变化逐步深入,也逐步明朗,抒情细腻,层次分明,情感的发展也自然合理。
以下 【满园春】 一曲,袁餐霞进一步剖明了自己的心迹。她想到自己如今仍然独处闺中,婚事没有着落,江生虽然值得爱慕但又如何能够相见呢? 又想到江生是宋代以 “山抹微云” 名句而称雄词坛的秦少游那样的人物,自己能得到他也是不容易的。尽管如此,餐霞也要真心爱他,宁可和他的文集终生为伴。她的信念是,由文字之交而能心灵契合是十分难得的,即使自己和江生像牛郎织女那样永远隔河相望,或者江生像乘黄鹤飞去的神仙一样一去不复返,她也要守定对江生的爱心。这里表现了袁餐霞的爱情观: 以才情为基础的交谊是重于男女之欲的。正是在这一点上,作者在此出中显示了可贵的思想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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