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写得最好、最活的一个反面人物。
她更流行的名字叫凤姐。出生在所谓“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豪门贵族之家。她是贾母宠爱的孙媳妇,刚二十岁就作了荣国府家政的主持人。小说描写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她不过”。她在各种场合说的话都表现出她聪明,有心眼,又很有口才,又是那样得体。她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林黛玉正在和贾母说话,突然听见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有些诧异: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原来这就是贾母宠爱的凤姐: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不竟象老祖宗的外孙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到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 ‘正是,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这一段还并不能充分显出王熙凤说话的特点。然而,就是这简短的平常几句话,我们也可以看出她是多么面面周到,多么会逢迎贾母,而且她的悲和喜又是转变得多么快!
《红楼梦》从第十二回起,连着的几回都主要是写凤姐。 “毒设相思局”是写她的狠毒。 “协理宁国府”是写她的才干。 “弄权铁槛寺”是写她贪财舞弊。从最初出场的印象看,凤姐不过是个聪明的会讨好人的女子。然而,和金陵十二钗中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我们很快就看出来了她是一条美女蛇。贾瑞固然是一个肮脏人,但凤姐为什么要那样处心积虑地设毒计害死他呢?送秦可卿的灵柩到铁槛寺的时候,水月庵的尼姑求凤姐利用和贾府有关系的官僚势力强迫人家退婚。结果是凤姐得了三千两银子并平白地害死了一对未婚夫妻。小说写道: “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凤姐做这件事是这么自觉和大胆:她对水月庵的尼姑说: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表明她为了收得金钱,甚至杀人害命都毫不迟疑。凤姐一方面谈笑风生,善于逢迎,好像一个灵巧的不会咬人的小动物;另一方面却是继续暴露出她的贪婪和狠毒,好像那已经成为她的天性。她瞒着贾琏放债,收利钱。她甚至把大家的月钱也支来放债。后来贾府钱用的接不上的时候,贾琏想偷借贾母的金银器去当钱,要凤姐向鸳鸯说一声。她就要贾琏给她一、二百两银子作报酬。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情被她发觉以后,她对尤二姐是那样狡诈,对尤氏是那样放泼,最后又那样残忍地把尤二姐折磨死了。她还曾派人去设法害死尤二姐以前的未婚夫。这虽然未成事实,但可以看出这个容貌美丽的妇女是何等的冷酷!
同样,在对待宝、黛的婚事上,也反映了这个女性的诡计多端和残酷无情。起初,尽管她也讨厌这桩婚事,然看到贾母对外孙女如此疼爱,便在贾母面前百般讨好,甚至把宝黛婚事看作是必然趋势。但曾几何时当她看准林黛玉没有按照封建伦理的道德标准去做,不符合贾府这个封建家庭的要求,越来越失欢于贾母时,正是她第一个提出“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一个‘宝玉’,一个‘金锁’,何用别处去找”的主张。经贾母获准,便积极与薛姨妈商议,策划对林黛玉封锁消息,向贾母献出 ‘掉包计’残忍地试探疯傻病中的贾宝玉,并同时总揽了薛、林的婚丧大事,终于与贾母、王夫人一起害死了林黛玉,把薛宝钗这个同自己血缘关系很近的人,扶上了宝二奶奶的交椅。这正如兴儿所说:“心里歹毒,口里尖快”,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王熙凤是个奸险的人物,她的人生哲学和曹操一样: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就是她的道德标准和信仰。女性的美貌和聪明,善于逢迎和善于辞令,把这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更加复杂化了,更加隐蔽得巧妙了。这是一个笑得很甜蜜的奸诈的女性。
作者对王熙凤的态度,总的是否定的。曹雪芹反复地写王熙凤不好的思想和行为,且有时甚至明白表示了作者对她的贬抑或谴责,那不是偶然的。但作者又对这个人物有些同情和惋惜,把她也看作是聪明的、有才能的、薄命的女子,因而也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作者的同情和惋惜,首先是明显地表现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题词上: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其次,作者极细致地刻划了王熙凤管理家政的办事才能。十三、十四两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就是对她这方面的一段精心描述。当贾珍来央求王夫人,要王熙凤去料理秦可卿丧事时,她“心中早已允了”。到了宁国府,她施展了自己才能:针对问题,进行整顿,分派了各人的任务,加重了奴仆的劳动负担,连一个迟到的人她也不放过。她威重令行,虑事周到,把宁国府的丧事“筹画得十分整肃”,赢得了全府众人的称赞,自己也感到十分得意。作者凡是写到王熙凤的这种理家才干时,总是持着赞赏的态度,希望她利用这种才干去“补天”。再次,是第七十一回写她虽然那样厉害,泼辣,在矛盾众多的封建大家庭中也难免有受到委屈和侮辱,以至灰心流泪的时候。借此想说明,不管她怎样奸险,到了她所凭借的有利条件发生变化之后,也是可能陷入悲惨的境地的。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正是作者上述情感的流露。然而,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管家奶奶,也不能改变那“运数殆尽,不可挽回”的败局。对于这个剥削阶级本性十足的手上带有血迹的人,不管她的结局怎样,我们都是不会寄予同情和惋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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