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戏剧小说众多的人物形象中,杨佥宪算不得有名,然而写得很有特色。
杨佥宪,并非一个人的名字。佥宪是佥事的尊称,佥事为官职,全称是“提刑按察使司兵备佥事”。按照明朝官制,提刑按察使司乃是各省执掌刑法的官府,以按察使为首。下设副使、佥事等职,分管属下各州县。佥事的官阶为正四品,在当时是个不小的官。
有关这位杨佥宪,事见明代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四,此卷题为《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他是四川新都县人,进士出身,官至云南省提刑按察使司兵备佥事。为人贪婪凶残,无恶不作,人称“杨疯子”。在这则故事中,他虽算不得主角,却也是个关键人物。诸事皆由他而起,就在他的云南任上,所属州县有个名唤张寅的廪生,为独霸家产,欺压后母庶弟,引起一场官司。当他得知杨佥宪已经受理了他后母的状纸,便向杨行贿五百两银子,一场交易就此谈妥。眼看着巨万家产将要独吞,张寅好不得意!不料平地陡起风波,杨佥宪还不及办理此案,却要赴京为皇帝祝寿,到得京师,又因官声不好,受了停职回乡的处分,径直回四川老家去了。那张寅原本也是个贪财之徒,岂肯平白丢了五百两银子?于是就趁进京赴考之机,取道四川向杨佥宪索要。杨佥宪自知理亏,却又不愿把吞下的银两再吐出来,就设计将张寅及其随行的四名奴仆灌醉,拖到自家庄园的红花场中杀害。时隔一年有余,张寅的二个儿子见父一直未归,心中生疑,于是打点行装前往京师寻访,途径成都,无意中探知其父曾在妓女汤兴哥处盘桓多日,经查问,确知张寅是在前往杨佥宪家索钱时失踪的。一张状纸就此告到四川巡按察院,巡按御史石公早已有心除掉杨佥宪这个恶人,苦于没有实证,得知状纸,就密令按察使细查。经过一番周密细致的查访,探得张寅主仆五人的葬身处,罪证确凿,杨佥宪终于伏法。
我们说杨佥宪这个人物塑造得比较成功,就在于他的人格特征具有强烈的个性。他收受贿赂,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贪官;但在他身上却又没有贪官污吏的那种脸谱化倾向。在旧小说戏曲中,众多的贪官形象似已形成一个模式:不学无术,见钱眼开,糊涂无能。表现在舞台上,就是那种鼻子上搽着白粉,留着翘起的小胡子,歪戴着乌纱帽,说话怪声怪气的丑角。而这位杨佥宪并非如此,在他身上,更多了一份霸气,多了一份精明。他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绝非胸无点墨的昏聩之徒。当他准了张寅后母的状纸,准备受理这桩案子时,竟使已在州县衙门打通了关节的张寅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杨大人办案“不让体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他是个贪官,可以说是其贪无比,在他的身边,专门设有“梯已过龙之人”,也就是专替自己收受贿赂的心腹,结果弄得“贪声大著”。然而,就在“贪”的过程中,却不时地流露出他的精明来。本来,他已经准了张寅后母的状纸,把张寅定为被告候审。当他得知张寅欲以五百两银子行贿时,立即改变初衷,为张寅打了“包管停当”的包票。但是却坚持要“现过采”,即先付贿赂,再断案子。并且像个守信誉的商人那样宣布:“(办案)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在这里,没有一丝的伪善,也没有一毫的掩饰,有的只是精明的算计。说明他是个贪污受贿的老手,的确贪到了家。这样的描写,比起其他脸谱化的贪官来,更是入木三分,具有强烈的个性。
除了贪婪,蛮横无礼也是杨佥宪的一个特点,他停职归乡,理应有所收敛,但却“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私下收养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掳掠所得,与他平分;若事情败露,他就出面包揽遮护。 所以“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可见是个十足的恶霸。但是他的这种蛮横,也不同于一般的地痞流氓,在匪气之中又夹着几分书卷气。当张寅上门讨钱之时,他虽心怀鬼胎,但谈吐投足还是极为得体,不失身份。请看这段文字:
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了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道: “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 “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 “惶恐,惶恐。”又拱手道: “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 “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 “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 “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 “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
只有当张寅正面提出索钱的问题后,他才露出一点流氓本色。沉下脸来说道: “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哪个光棍哄了?”
这大段的描写,就很切合杨佥宪的身份,他是个恶霸,但又不是草莽中的粗鲁之辈,而是一个在官场宦海中混了多年的知识分子!正由于此,小说在刻画他的性格时,就突出了他工于心计这一面。当他对着张寅赖账时,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如果张寅知趣而退,那么就重重地回敬他一些盘缠,就此了结。却不料张寅不买账,拿出了受贿的证据,他的心中顿起杀机,但脸上却“回嗔作喜”,笑道: “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并且立即胡诌出一套理由来: “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橐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即便是在决定杀害张寅之时,他也不是凭一时性起,而是经过了一番周密考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谁人晓得?”如果说,杨佥宪杀害张寅是出于贪财而不得已,那么,在企图杀害亲侄子这件事上,就更为深刻地揭露了他的无比凶残。杨佥宪的弟弟是个本分的人,深知哥哥的为人,所以处处加以防备。在他临终之时,对寡妻孤儿实在放心不下,再三叮嘱,死不瞑目。果然不出所料,杨佥宪已在设毒计了: “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 “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后来虽然苍天有眼,这项阴谋没有得逞,但他凶残的本性,却已是暴露无遗了。
总之,像杨佥宪这类人物在旧小说戏曲创作中颇为难得,因为在那个时代,塑造这种集官匪之气于一身的个性,是具有更为深刻的社会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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