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至二十六回,作者用正笔浓墨描绘的一个宋惠莲,使全书大为增色。她作为主人第一个占有的仆妇,是西门庆“败坏风俗”、 “乱伦彝”的见证;她又是被金莲勾结丈夫第一个害死的女人,是金、瓶争宠的前奏。她和刚烈的丈夫来旺儿的存在,与唯贪财色的王六儿及甘当乌龟的韩道国等产生了强烈的对比。她的悲惨的结局,以及由此相关的丈夫受罪、父亲惨死,是对当时腐烂官府和黑暗社会的有力控诉。她无疑是作者精心结撰的一个筹码,因而也写得特别见功夫,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难得的一个鲜龙活跳而又能震撼人心的形象。她鲜龙活跳,因为她不是作家意念的图解;她震撼人心,因为她告诉人们:真情和正义毕竟是在天地间长存的。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长得俏丽、聪慧、活泼、热情。 “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这在当时看来当然是很美的。荡起秋千来,也不用人推,一下子飞到半天云里, “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是可爱”。一阵风过,刮起裙子,露见了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儿。她心灵手巧,有本领不消一根柴禾能烧得好猪头,掷骰子比谁都反应快,还能讲得一口俏皮话,又加上“会妆饰”,爱打扮,自然很容易惹起男人们的注意。
宋惠莲的天然丽质引起人们的注意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惜她生活在一个淫欲横流的环境里,禁不起社会的污染,很快轻薄起来,成了“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最初,她“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被打发了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暗与来旺儿搭上。正巧,蒋聪被人打死,来旺儿的媳妇病故,他俩就结成了一对。她原名叫金莲,其出身和淫荡正与潘金莲十分相像。到西门家后,月娘觉得不好称呼,就改名为惠莲(评改本改为蕙莲)。这时,她才二十四岁,同众家人媳妇一起上灶,开始还不甚妆饰,也不甚引人注目。过了一月有余,她看了玉楼,金莲众人的打扮,也难免心动起来。女子天生是顾影自怜,希望自己装扮得更美的,更何况她本来就是美容的能手。于是, “他把
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显得十分招摇起来。这让西门庆睃在眼里,怎么能放得过她呢?
芸芸众生,往往是贪钱财、爱虚荣的。宋惠莲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当然经不起主子一匹蓝缎子、几两散银子的引诱,就一屁股坐在西门庆的怀里任其所为了。她的确是个轻骨头。刚攀附上了主子,又和主人的女婿陈经济打情骂俏起来。在元宵夜放烟花炮时,她一回叫: “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 “姑夫,你放过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 “两人言来语去,都有意了”。精灵的金莲一下子发现了她和西门庆、陈经济的首尾,她就红着脸双膝跪下,低声下气地向金莲求饶。她是如此的轻浮、放荡,且放荡得如此露骨、低贱,难怪西门家里的一些僮仆、妇女们都瞧她不起了。
宋惠莲被人瞧不起,还在于她是那么的浅薄。只因为被主人睡过觉,她就自以为攀上高枝,抖起来了。次日,就在人前花哨起来,呼张唤李,全无忌惮。西门庆给她一些银两,她就“常在门首成天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散与各房丫环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潞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她阔起来了,自以为不同于一般的婢仆,有时竟如主子般的指使起他人起来了。元宵那天,主人们饮合欢酒,下人们忙着服侍,宋惠莲却一人“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 ‘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僭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画童儿忙来,结果被她骂了一通,还忍气给她扫掉了一地的瓜子皮。过几天,西门庆在厅上待客要茶,她推说这是“上灶的”职责,不管外边的帐,而上灶的惠祥正在烧饭没有空,推来推去,误了时间。西门庆一追究,惠祥受了罚。事后,惠祥气不过,寻着惠莲大骂: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看来,宋惠莲确实是个下贱货,其人尽可夫的淫荡不亚于金莲,其欲附高枝的卑劣又一如春梅。作者通过她的一举一动和旁人的一言一行,已经亮出了她的灵魂。作者假如让她到此结束一生,也不失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反面角色”。我国小说史上的众多形象,往往就此止步了。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不满足于此。他既要暴露这颗肮脏的灵魂于光天化日之下,又要进一步拭去覆盖在这颗灵魂之上的污垢来发现其本来的良心。其手法是通过她和西门庆的两颗罪恶的灵魂猛烈撞击,从中迸发出正义的火花来。这场撞击的契机是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回来了,且立即了解了其中的隐情。来旺儿不愿当韩道国之流的王八,他不能容忍妻子让主子“耍了”。他咆哮起来,扬言“破着一命剐,敢把皇帝打”,不但要请西门庆吃刀子,而且说要把同谋“潘家那淫妇也杀了”。形势一下子险恶起来。
处在夹缝中间的宋惠莲,开始想用瞒和骗来安抚两方:在丈夫面前一口咬定与主人没有首尾,在主人面前发誓赌咒说丈夫不敢骂街。为了避免“生事儿”,他给西门庆出了个主意: “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同时,她还补充了一条西门庆听得进去的理由: “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当然满心欢喜。这时,宋惠莲还对西门庆抱有希望,主动与他亲热,甚至还这样说:“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
这样,冲突或许就可以暂时缓解。然而,充满着嫉妒和仇恨的潘金莲并不罢休。她向西门庆指出,这一办法说明惠莲“只护她的汉子”。他的汉子有拐钱外逃的危险,因此必须斩草除根。于是,西门庆瞒过了老实的来旺夫妇,巧设毒计,把来旺轻易地投进了监狱。作者并没有把冲突缓解,反而在事实上更加激化了。
丈夫真的离开她了。她并没有完全倒向主子而暗暗高兴,而是为丈夫感到冤屈。她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跪在西门庆面前半是埋怨,半是叫屈:“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刺刺着送他那里去?”她对丈夫还是有感情的,她直觉到西门庆“干的营生”毫无“天理”。她到处求情,可是谁能救急?她只能“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消极反抗,希望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份上,把来旺儿放出来。这一着果然使西门庆慌了,答应“一两日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宋惠莲只要丈夫出来,任何条件都可答应,甚至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叫西门庆“替他寻上个老婆”就了结。这些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她还存在着攀附这个尽管没有“天理”的西门庆的一念。西门庆投其所好,哄她专门“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又买个丫头服侍,做第七夫人。于是两人又亲亲热热地上了床。
这使潘金莲又一次妒性大发: “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一席话又使西门庆掉转了方向,把来旺往死里整。幸亏县里有个“仁慈正直之士”帮忙,来旺才免于一死,被打了四十大棍,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被西门庆蒙在鼓里的宋惠莲一旦得知真情,便放声大哭,流露了对丈夫的一片情和义,哀诉着对主子的冤和恨!她感到丈夫被人“暗算”了,自己也被人“暗算”了。如今犹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愧对丈夫,愧对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还有什么路可走?
她上吊了。虽然被人救起,但救不转她的心。娘儿们安慰她,同伴们劝化她,西门庆再诱骗她,都无济于事,她“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她已彻底认定西门庆是个杀人魔鬼:“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 “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人们劝她说: “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这,她曾经也动过心。而如今,一颗被惊醒了的正直的良心不能不使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宁可向着奴才!她也清楚,向着奴才的丈夫也谈不上早已失去的“贞节”了。但是,与丈夫, “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他们之间毕竟是夫妻,毕竟有着一段真情啊!于义于情,她怎么能再对不起丈夫呢?她终于又上吊了,强烈的悲愤带着内心的羞惭离开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作者感叹说: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宋惠莲是“好物”么?她曾经是那么的淫荡和下贱。但是,作者又使她不可抗拒地最后用年轻的生命来证明:她还没有失却善良的本性。她懂得正义,她又不忘真情,最后还是用“情”战胜了“淫”。她的情,不是李瓶儿式盲目痴情,而是宁肯守着被压的奴才,不肯屈从于邪恶的主人;她的情,也不是孟玉楼追得的喜剧性的情,而是充满着悲剧的气氛,那么的扣人心弦。她的死,就给人以一种悲壮崇高的感觉,似乎一洗了她以前的耻和辱,使人肃然起敬起来。看来,作为人,良心是不能迷失的。正义和真情毕竟永远放射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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