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等级是森严的。就与西门庆发生关系的女性来说,可分妻、妾、婢、妓、媳五类。前两者作为主人,后三者归为奴才,泾渭分明。正妻吴月娘,地位最尊贵,娘儿们都称她为“姐姐”、 “上房”、“娘”。她出门坐大轿,其他的妾妇只能坐小轿。连众妾中最骄横、得宠的潘金莲也不得服服帖帖地说: “娘是个天,俺每(们)是个地。 ”有一次,潘金莲在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插了话,就被西门庆训斥了一顿: “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抽身出去。于此可见妻妾之间地位之悬殊。至于奴才一类,更无地位可言,她们只是主人的玩物与工具而已。
在西门庆的众妾中,孙雪娥比较特殊。西门庆占有她,可能比谁都早,因为她还是先头陈家娘子带来的。她“约二十年纪”,又最年轻,长得也有姿色, “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盈之妙”。可是,她却排在第四,平时“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只是个“厨娘”班头而已。为什么她地位如此之低呢?因为她系“房里出身”,本来是个奴婢。
小说的作者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意同春梅作对比的。春梅在西门家里,是奴婢,却正在得宠,常常趾高气扬,不是主子而胜似主子;雪娥则虽然改变了名位,是小妾,但早失主欢,处处低人一等,是主子而犹如奴才。当吴月娘与众妾妇还杯回酒时,“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当妻妾们拜见西门庆时,也“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第四十回写众妻妾添新衣,“先裁月娘的”:两件袍儿,两套袄儿,一条裙子;其余四房都裁了一件袍儿,两套衣服; “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甚至还比不上春梅等丫头。难怪李瓶儿初到西门家作客时,就一眼发现孙雪娥“妆饰少次与众人”。这些细节,都表明了孙雪娥实际上还处于奴婢的地位。因此,潘金莲一进西门家,首先就把她选作打击的对象。当雪娥骂了仗势欺人的春梅为“奴才”后,西门庆就怒气冲冲地到后边厨房里,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踢了她儿脚,骂道: “你为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这清楚地反映了在西门庆的心目中,她也只是一个奴才。
奴才的出身、奴才的地位,必然使她具有奴才的心理。她对主子怕得不得了,被西门庆又骂又打,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她刚向别人发牢骚,却听得西门庆在房中一声咳嗽,就吓得夹着尾巴溜走了。而当一旦汉子难得在她房中歇了一夜,就神气起来,在妓女洪四儿面前自称起“四娘”,于是惹得潘金莲、孟玉楼两人的一顿讥讽:“金莲道: ‘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 ‘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这的确生动地反映了一个奴才既怕主子又希望得宠的复杂心理。孙雪娥带着奴才的心理,在妻妾群中也常常自惭污卑,低人一头。孟玉楼提议每人出五钱银子,摆一席酒,祝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当下,李瓶儿拿出了一两二钱五的一块银子,而孙雪娥说: “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后耐不过玉楼“求了半日”,才拿出了一根三钱八分的银簪子。后来,吴月娘提议众姐妹轮流治酒,大家分占日子,问到孙雪娥,就是“半日不言语”。月娘不得不说: “他罢,你每不要缠他了,教李大姐挨着摆!”到摆酒时,请她又不来,还说: “你每日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拿俺每去赤脚绊驴蹄!”恼得吴月娘骂道: “他是恁不是才料处窝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孙雪娥就这样常常自感卑贱,自弃于众妾之外。
孙雪娥感到自己地位的卑贱,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是不甘心于社会强加于她的这种奴隶地位。她感到自己受压抑、社会不公正,常常气愤不过,敢怒又敢言,发牢骚,讲怪话,甚至寻找机会来进行报复和抗争。上述两次请酒,她不愿参加,不言语,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忍不住,要发泄自己的怨愤。特别是自从潘金莲、春梅激怒西门庆三次打了她之后,她更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就把仇恨疯狂地集中到金莲和春梅身上。人们一提到金莲她们,她就进行冷嘲热讽。一次玉箫对她说: “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就冷笑道: “俺每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着快马,也不上赶他。拿甚么伴着他吃十轮儿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不但如此,她还处心积虑地伺机报复,前后找到了三次机会来打击金莲一党。一次是她发现金莲偷小厮琴童,就向月娘告发,不准,再向西门庆揭露,害得潘金莲白馥馥的香肌上吃了一阵马鞭子,经受了一场风险。第二次是告诉来旺说,他的老婆怎的和西门庆勾搭,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挑得来旺扬言要教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并“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
掀起了一场风波。第三次,她教唆吴月娘先将金莲的姘头陈经济着实打一顿,即时赶离门,然后将潘金莲“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吴月娘依计而行,潘金莲就此置于死地。孙雪娥就是这样,不甘受人压制,有一种不打倒压制她的人不罢休的决心和韧劲。她的努力给她一颗并未完全奴化了的被羞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补偿。
处于妾、奴之间的孙雪娥,她的抗争不得不借助于主子的势力。然而,她并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主子身上,也并不像春梅一样力求跻进主子的行列而拚命地保持和发展其稳固的地位。她并不看重这名义上的主人的地位,而早就暗暗钟情于颇有反抗性格的家奴来旺儿。为此,她又挨了西门庆的一顿毒打,并“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几年后,当曾经被西门庆陷害而递解回原籍的来旺儿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热情地鼓励他“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并主动约他晚上私会。他俩经过了一番努力,想逃出牢笼,成其夫妇,靠“银行手艺”,或去乡下“买几亩地种”,过着平静的生活。这就是她的生活理想,想彻底摆脱奴才的命运而追求自由和爱情。
然而,孙雪娥永远是个“没时运的人儿”。她逃出了牢笼,又跌进了火坑。刚刚逃出西门家的她就被官府抓获,卖给了周守备家。春梅大发淫威,把她毒打了一顿又卖入了娼家。后因情夫张胜忿杀了陈经济,她不甘再受凌辱,就自缢身死。
出生奴婢,死于娼妓。她凭着自己的色相,曾经跻入半个主子的行列,但无法消弥她身上奴隶的印记。她深感不平,她奋力抗争,她追求过她所理解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而等级森严的社会永远不会让她走运。她终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又不甘于再屈辱求生,于是不得不用死来证明:她是个倔强而失败了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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