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巴金完成了包括三部中篇小说《雾》、《雨》、《电》的《爱情的三部曲》。陈真虽然在《雨》中已经死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整部《爱情的三部曲》。
陈真,是一个执着于理想、信仰的知识青年,虽然同那些在他周围的血性青年一样,他的理想、信仰带有浓重的无政府主义色彩,但他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着实令人感佩。
他曾经有过阔绰的家庭和优裕的生活,但他抛弃了。对于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令人向往的学者前途,他也不屑一顾。作为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的青年,他的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为全人类、为被压迫人民谋幸福的工作上。“富裕的旧家庭是和专制的王国一样地黑暗,我整整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看见许多许多的人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和终于不免灭亡……走出家庭进了社会,我的爱和我的恨变得更大了……但是我已经把我的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间了。我的种子会发起芽来,它会长成,开花结果。”陈真本人的这段话,分明是一个布道者、殉道者的精神袒露,它映照出陈真思想性格的最主要方面。
在陈真瘦弱的躯体里,储藏着巨大的能量。理想、信仰的驱使,使他在病魔的困扰下仍以惊人的毅力投身于工作。他夜以继日地从事写作,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创作量之大,使朋友们都感到佩服和惊讶。他从来不把自己的精力花费在他看来无谓的事情上。甚至同友人们到海滨散步时,听到了少女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声,都会引起他的自责。在他看来,他是为被压迫人民解放而工作的人,他的位置不应该在海滨散步, “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间,在那广大的会场,在那些简陋的茅屋里”,应该以坚强的精神力量专注于工作,而不能受外界的种种诱惑。陈真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同社会革命的事业、同苦难人们的解放紧紧联系起来,这里,显示着他精神境界的崇高。
陈真忘我工作、坚强的性格还体现在对待个人的恋爱上。他被朋友们称为禁欲主义者。因为他律己甚严,决不让爱情的迷雾挡住自己的眼睛,分散自己的精力。秦蕴玉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泼辣而富有挑逗性。她无所用心,追求刺激,过着放荡的生活。陈真是她追逐的对象。但陈真丝毫没有为她的挑逗所动,断然拒绝了爱情的引诱。朋友劝他“也应该在女性的爱情里去求一点安慰”,他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问题不单是女性的爱情所能解决的……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奢侈品”, “我甘愿为目前的工作牺牲了未来数十年的光阴”。这同他的朋友周如水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后者沉醉在爱情的向往之中,却又为旧思想所囿,怯懦到不敢向爱人倾吐真情,陷于个人一己的痛苦之中。与之相比。陈真对待个人爱情的态度尽管偏向于极端,并不完全足取,但就他的个人动机而言,却是无比真诚的。他绝不愿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小资产阶级式的无聊的悲喜剧里,他要把自己的全部热情燃烧在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中。
况且 陈真的禁欲主义只是对自己的要求,并没有把它作为行为准则来规范其他的青年。相反,对于朋友的爱情他是真心关怀、热情相助的。这里,表现出陈真性格中的又一侧面:仁爱、诚挚。在周如水为爱情问题而深深陷入感情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时,是陈真伸出了温暖,友谊的双手,协助他解开胸中的郁结。他热切地盼望周如水能得到生活的幸福,以摆脱封建婚姻的束缚。针对周如水的软弱,他鼓励周如水坚强起来反抗父命,屡次鼓励周如水大胆向女朋友张若兰表示爱情。当他清楚地看到周如水不可能摆脱封建家庭和旧思想的束缚,和自己是“两个时代的人”之后,尽管对之内心产生了厌弃和绝望的心情,他也还是竭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帮助这个“无用的好人”。他亲自去劝说张若兰,恳切希望她能够像斯拉夫女性那样,以“爱”去拯救周如水,使他从封建桎梏中挣扎出来。因此,陈真被朋友们称为“一个有黄金的心的朋友”。他以自己不恋爱,而又盼望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博大胸怀,感人地站立在朋友们的心坎上。
当然,陈真不是个完人。他有信仰,有献身精神,有诚挚友情,但也有弱点。作者巴金说,陈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因为他不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从《雾》、《雨》中看,他的弱点主要有两个方面:只相信自己的奋斗而看不到群众的奋斗,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前途的悲观情绪。
革命是千百万群众的集体事业,只靠几个人孤军奋战要推翻专制黑暗的现实决不可能办到,我们看到了陈真的忘我工作,却看不到他如何动员广大群众一道起来,为实现争取光明的目标而战。这里正暴露了小资产阶级革命青年一个普遍性的弱点,即看不到群众中蕴藏着的革命伟力。独自艰苦奋斗的思想在陈真是根深蒂固的,甚至也表现在对待周如水的恋爱问题上。他看到了周如水是一个懦怯的青年,却不知道如何去唤醒他,在他心里点燃革命的火种。他只看到周如水不敢反封建的一面,却看不清如何才能使他敢于起来进行反封建斗争的另一面。他企图乞助于张若兰的“爱”去帮助周如水同封建家庭决裂,赤诚之心固然使人感动,但不正是反映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一筹莫展吗?而这种一筹莫展局面的出现,其根源正在于看不到群众的力量。
由于看不到群众的奋斗,陈真尽管忘我工作,呕心沥血,但性格不免有些忧郁,突出地表现在对死的恐惧。由于身染肺病,身体虚弱,陈真对死是害怕的。当周如水把他比作阿志巴绥夫小说《朝影》里的人物巴沙时,陈真惊叫起来,声称自己与巴沙完全不同,不会像他那样死得那么早, “声音里充满着追求生命的呼号”。他自知虚弱,将不久于人世,感觉到死亡阴影的笼罩,害怕坟墓里的寂寞,到那时,“我的写过许多篇文章的手会腐烂成了枯骨,我的作过许多次激烈演说的嘴会烂掉下来,从骨头架子里爬出许多蛆虫。别人会掩着鼻子走过我的身边,或者用脚踢我的骨头。从此再没有人提起陈真这个名字了”。这是对自己生命结局的悲观心理。也正是这种悲观心理造成他恍惚、迷惘的心绪,以至铸成了在马路上被汽车辗死的悲剧。
陈真思想性格上存在这些弱点并不是奇怪现象。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虽有热烈的变革现实的愿望和决心,但并没有找到正确的革命道路,还没有同工农群众相结合。因而尽管拚命地工作,但对革命的前途、目标的实现缺乏坚定的信念,时时在献身的同时,不免于精神上的疲惫、软弱,流露出悲观情绪,缺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有的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这也就是陈真这一人物形象主要的认识价值。当然,陈真的献身精神和严谨的生活态度,对于三十年代特定历史时代的广大青年仍有榜样的激励作用。这,或许正是陈真为作家所喜爱、使人们受感动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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