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冯恩,字子仁,松江华亭人。幼孤,家贫,母吴氏亲督教之。比长,知力学。除夜无米且雨,室尽湿,恩读书床上自若。登嘉靖五年进士,除行人。出劳两广总督王守仁,遂执贽为弟子。
擢南京御史。故事,御史有所执讯,不具狱以移刑部,刑部狱具,不复牒报。恩请尚书仍报御史。诸曹郎讙,谓御史属吏我。恩曰:“非敢然也。欲知事本末,得相检核耳。”尚书无以难。已,巡视上江。指挥张绅杀人,立置之辟。大计朝觐吏,南台例先纠。都御史汪鋐擅权,请如北台,既毕事,始许论列。恩与给事中林土元等疏争之,得如故。
帝用阁臣议分建南北郊,且欲令皇后蚕北郊,诏廷臣各陈所见,而诏中屡斥异议者为邪徒。恩上言:“人臣进言甚难,明诏令直谏,又诋之为邪徒,安所适从哉?此非陛下意,必左右奸佞欲信其说者阴诋之耳。今士风日下,以缄默为老成,以謇谔为矫激,已难乎其忠直矣。若预恐有异议,而逆诋之为邪,则必雷同附和,而后可也。况天地合祀已百余年,岂宜轻改?《礼》:‘男不言内,女不言外’。皇后深居九重,岂宜远出郊野?愿速罢二议,毋为好事希宠者所误。”恩草疏时,自意得重谴。乃疏奏,帝不之罪,恩于是益感奋。
十一年冬,彗星见,诏求直言。恩以天道远,人道迩,乃备指大臣邪正,谓:
大学士李时小心谦抑,解棼拨乱非其所长。翟銮附势持禄,惟事模棱。户部尚书许赞谨厚和易,虽乏剸断,不经之费必无。礼部尚书夏言,多蓄之学,不羁之才,驾驭任之,庶几救时宰相。兵部尚书王宪刚直不屈,通达有为。刑部尚书王时中进退昧几,委靡不振。工部尚书赵璜廉介自持,制节谨度。吏部尚书左侍郎周用才学有余,直谅不足。右侍郎许诰讲论便捷,学术迂邪。礼部左侍郎湛若水聚徒讲学,素行未合人心。右侍郎顾鼎臣警悟疏通,不局偏长,器足任重。兵部左侍郎钱如京安静有操守。右侍郎黄宗时虽擅文学,因人成事。刑部左侍郎闻渊存心正大,处事精详,可寄以股肱。右侍郎朱廷声笃实不浮,谦约有守。工部左侍郎黎奭滑稽浅近,才亦有为。右侍郎林〈木昂〉才器可取,通达不执。
而极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右都御史汪鋐三人之奸,谓:
孚敬刚恶凶险,媢嫉反侧。近都给事中魏良弼已痛言之,不容复赘。献夫外饰谨厚,内实诈奸。前在吏部,私乡曲,报恩雠,靡所不至。昨岁伪以病去,陛下遣使征之,礼意恳至。彼方倨傲偃蹇,入山读书,直俟传旨别用,然后忻然就道。夫以吏部尚书别用,非入阁而何?此献夫之病所以痊也。今又遣兼掌吏部,必将呼引朋类,播弄威福,不大坏国事不止。若鋐,则如鬼如蜮,不可方物。所仇惟忠良,所图惟报复。今日奏降某官,明日奏调某官,非其所憎恶则宰相之所憎恶也。臣不意陛下寄鋐以腹心,而鋐逞奸务私乃至此极。且都察院为纲纪之首。陛下不早易之以忠厚正直之人,万一御史衔命而出,效其锲薄以希称职,为天下生民害,可胜言哉!故臣谓孚敬,根本之彗也;鋐,腹心之彗也;献夫,门庭之彗也。三彗不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虽欲弭灾,不可得已。
帝得疏大怒,逮下锦衣狱,究主使名。恩日受搒掠,濒死者数,语卒不变。惟言御史宋邦辅尝过南京,谈及朝政暨诸大臣得失。遂并逮邦辅下狱,夺职。
明年春移恩刑部狱。帝欲坐以上言大臣德政律,致之死。尚书王时中等言:“恩疏毁誉相半,非专颂大臣,宜减戍。”帝愈怒,曰:“恩非专指孚敬三臣也,徒以大礼故,仇君无上,死有余罪。时中乃欲欺公鬻狱耶?”遂褫时中职,夺侍郎闻渊俸,贬郎中张国维、员外郎孙云极边杂职,而恩竟论死。长子行可年十三,伏阙讼冤。日夜匍匐长安街,见冠盖者过,辄攀舆号呼乞救,终无敢言者。时鋐已迁吏部尚书,而王廷相代为都御史。以恩所坐未当,疏请宽之,不听。
比朝审,鋐当主笔,东向坐,恩独向阙跪。鋐令卒拽之西面,恩起立不屈。卒呵之,恩怒叱卒,卒皆靡。鋐曰:“汝屡上疏欲杀我,我今先杀汝。”恩叱曰:“圣天子在上,汝为大臣,欲以私怨杀言官耶?且此何地,而对百僚公言之,何无忌惮也!吾死为厉鬼击汝。”鋐怒曰:“汝以廉直自负,而狱中多受人餽遗,何也?”恩曰:“患难相恤,古之义也。岂若汝受金钱,鬻官爵耶?”因历数其事,诋鋐不已。鋐益怒,推案起,欲殴之。恩声亦愈厉。都御史王廷相、尚书夏言引大体为缓解。鋐稍止,然犹署情真。恩出长安门,士民观者如堵。皆叹曰:“是御史,非但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铁也。”因称“四铁御史”。恩母吴氏击登闻鼓讼冤。不省。
又明年,行可上书请代父死,不许。其冬,事益迫,行可乃刺臂血书疏,自缚阙下,谓:“臣父幼而失怙。祖母吴氏守节教育,底于成立,得为御史。举家受禄,图报无地,私忧过计,陷于大辟。祖母吴年已八十余,忧伤之深,仅余气息。若臣父今日死,祖母吴亦必以今日死。臣父死,臣祖母复死,臣茕然一孤,必不独生。冀陛下哀怜,置臣辟,而赦臣父,苟延母子二人之命。陛下僇臣,不伤臣心。臣被僇,不伤陛下法。谨延颈以俟白刃。”通政使陈经为入奏。帝览之恻然,令法司再议。尚书聂贤与都御史廷相言,前所引律,情与法不相丽,宜用奏事不实律,输赎还职,帝不许。乃言恩情重律轻,请戍之边徼。制可。遂遣戍雷州。而鋐亦后两月罢矣。
越六年,遇赦还。家居,专为德于乡。穆宗即位,录先朝直言。恩年已七十余,即家拜大理寺丞,致仕。复从有司言,旌行可为孝子。恩年八十一,卒。
译文:
冯恩,字子仁,松江华亭人。幼年是孤儿,家庭贫穷,他的母亲亲自督教他学习。等到年龄大一点,知道竭力学习。除夕之夜无米下锅而且天在下雨,房室尽湿,冯恩在床上读书神情自若。登嘉靖五年(1526)进士,授官行人。出外慰劳两广总督王守仁,向王守仁执礼为弟子。
不久提升他为南京御史。按过去的惯例,御史有时审理案件,不定案就移交给刑部,刑部定案后,不再向御史通报。冯恩请尚书仍然向御史通报,诸位曹郎喧哗,说御史以我等为属吏。冯恩说:“不敢这样,想知道事情的本末,好进行检查核实。”尚书不能拿什么来为难他。之后,巡视上江。指挥张绅杀人,冯恩立即将他处死。考察赴朝廷觐见官吏,南台照例先行检举。都御史汪钅宏专权,请求到北台去,等到事情完毕,才允许论列。冯恩和给事中林士元等人上疏争辩这件事,才使得恢复原来程序。
皇帝采用阁臣的建议分建南北郊祀,并且想让皇后行蚕礼于北郊,诏令廷臣各抒己见,但诏令中屡次斥责持有异议的人为邪徒。冯恩上言说“:人臣进言非常困难,明诏下令直谏,又诋毁直谏的人为邪徒,让人适从哪一个呢?这不是陛下的意思,一定是左右奸佞的人想借其说而暗中诋毁的缘故。而今士风日下,以缄默不语为老成,以语言正直为矫激,已经祸及到忠直的人。如果事先担心有异议,而逆诋之为邪,那么必定是雷同附和,然后才行。况且天地合在一起祭祀已有一百多年,怎么能轻易改变?《礼》说‘:男不言内,女不言外。’皇后深居九重,岂适合远出郊野?希望陛下迅速罢去二项提议,不要被讨好您的人所误。”冯恩写疏章时,自己估计要得到重罚。等到疏上奏后,皇帝不给他加罪,冯恩因此更加感奋。
十一年(1532)冬天,彗星出现,皇帝下诏书征求直言。冯恩以天道远、人道近,来详细指称大臣的邪正,他说:
“大学士李时小心谦抑,解拨纷乱不是他的长处。翟銮附势持禄,惟事模棱。户部尚书许赞谨厚和易,虽然缺乏果断,必定没有不必要的开支花费。礼部尚书夏言,很有学问,是豪放的才士,驾驭任用他,可能是救时的宰相。兵部尚书王宪刚直不屈,通达有为。刑部尚书王时中,不知进退,委靡不振。工部尚书赵璜廉介自持,制节谨严。吏部尚书左侍郎周用,才学有余,正直诚实不足。右侍郎许诰讲论便捷,学术迂腐不正。礼部左侍郎湛若水聚徒讲学,素行未合人心。右侍郎顾鼎臣警悟疏通,不局限于偏长,是足以重任之器。兵部左侍郎钱如京安静有操守。右侍郎黄宗时虽然擅长文学,但因人成事。刑部左侍郎闻渊存心正直无私,处事精详,可以寄托以辅佐之任。右侍郎朱廷声笃实不浮,谦虚俭约有操守。工部左侍郎黎..滑稽浮浅,才也有为。右侍郎林廷木昂才学气度不凡,通达而不拘泥。”
而极力疏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右都御史汪钅宏的奸诈,他说:
“张孚敬刚恶凶险,嫉妒多变。近来都给事中已经痛说了他,用不着重复。方献夫外表看起来谨厚,内心实际上奸诈。以前在吏部,私庇乡里,报恩复仇,无所不至。去年伪称有病离去,陛下派遣使者征他回来,礼意恳切。他却态度傲慢,入山读书,一直等到传旨另外任用他,然后才高兴地上路。以吏部尚书另外使用,不是想入阁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方献夫的疾病痊愈的原因。现在又派遣他兼管吏部,他必将呼引朋友同类,执掌威福之权,不大坏国事不会停止。像汪钅宏,则如鬼怪,不可比述。他所仇恨的只有忠良,他所图谋的只有报复。今日上奏降某官,明日上奏调某官,这些官员不是他所憎恨的就是宰相所憎恨的。我想不到陛下将汪钅宏寄托为心腹,而汪钅宏逞奸务私以至于达到如此极端。而督察院处于纲纪的首位。陛下如果不早用忠厚正直的人代替他,万一御史领命外出,效法他的刻薄来希求称职,为害天下生民百姓,能承担天下之言吗?所以我说张孚敬是根本的彗星;汪钅宏是腹心的彗星;方献夫是门庭的彗星。这三颗彗星不除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虽然想消弭天灾,不可能获得成功。”
皇帝得到疏章后大怒,将他逮捕下锦衣狱,追究主使他的姓名。冯恩一天天遭受拷打,多次濒临死亡,他的话始终没有改变。只是说御史宋邦辅曾经到过南京,谈到朝政和诸大臣的得失。于是一并逮捕宋邦辅并且下狱,夺去他的官职。
第二年春天将冯恩转移到刑部狱中。皇帝想按妄自上言大臣德政律问他的罪,致他于死地。尚书王时中等人说:“冯恩的疏章毁誉各有一半,不是专颂大臣,应当减罪戍边。”皇帝更加恼怒,说:“冯恩不是专门指责张孚敬三个臣子,只因为大礼的缘故,仇君无上,死有余罪。王时中是想欺公鬻狱吗?”于是革除王时中的官职,夺去侍郎闻渊的俸禄,贬郎中张国维、员外郎孙云,调到极边任杂职,而冯恩竟被判死刑。冯恩的长子冯行可十三岁,伏在殿阙讼冤。日夜匍匐长安街,见到有冠盖的官员经过,就攀车呼号乞求搭救,终究没有敢说话的人。当时汪钅宏已迁吏部尚书,而王廷相代他任都御史。因为冯恩被问的罪名不适当,王廷相上疏请求宽恕他,皇帝不听。
等到朝审,汪钅宏担任主笔,面向东而坐,冯恩独向殿阙而跪。汪钅宏命令士兵拽冯恩面向西,冯恩起立不屈。士兵呵斥他,冯恩怒叱士兵,士兵都委靡下去。汪钅宏说:“你屡次上疏想杀我,我现在先杀你。”冯恩喝叱说:“圣天子在上,你身为大臣,想以私怨杀害言官吗?而且这是什么地方,面对百僚诸公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没有忌惮呢?我死为厉鬼也要击杀你。”汪钅宏怒声说:“你以廉耻自负,而在狱中多受别人馈赠,是为什么呢?”冯恩说:“患难相恤,是古来之义。哪像你接受金钱卖官爵呢?”于是列举他的数件事,揭发汪钅宏不止。汪钅宏更加恼怒,推案而起,想殴打他。冯恩声音也更加严厉。都御史王廷相、尚书夏言援引廷臣大体为他们缓解。汪钅宏稍微止怒,但犹署案情真实。冯恩出长安门,士民来观看他的人像围墙一样多。都叹息说“:这个御史,不但口如铁,他的膝、他的胆、他的骨头都像铁。”所以称他为“四铁御史”。冯恩的母亲吴氏击登闻鼓讼冤。皇帝不省悟。
第三年,冯行可上书请求代父而死,皇帝不许。这一年冬天,事情更加紧迫,冯行可于是刺臂书写疏章,自己捆缚自己到殿阙下,他说:“我父亲自幼就失去依靠。祖母吴氏守节教育他,才得以成人,得为御史。全家受俸禄,图报无地,私忧过分,隐于大辟之罪。祖母吴氏年纪已有八十多岁了,忧伤之深,只剩下一点气息。如果我父亲今日死去,祖母吴氏必定在今日死。我父亲死,我祖母又死,我就是茕然一孤,必定不会独生。希望陛下哀怜,置我的罪,而赦免我的父亲,苟延祖母和父亲二人的性命。陛下杀我,不伤我的心。我被杀,不伤陛下的法。我谨伸着脖子来等待白刃。”通政使陈经为他入奏皇上。皇帝看了以后很悲痛,下令法司再讨论。尚书聂贤和都御史王廷相说,情和法不能成双,适宜用奏事不实律,输赎还职,皇帝不许。于是他们说冯恩情重律轻,请求让他守戍边关,皇帝下令许可。派遣冯恩戍守雷州。而汪钅宏也在后两月被罢官职。
过了六年,遇赦归还。居在家中,专为乡亲们做德事。穆宗即位,录先朝的直言之人。冯恩年纪已有七十多岁,即家拜大理寺丞,退休。又听从有司的话,表彰冯行可为孝子。冯恩八十一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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