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贝草斤”年纪轻, 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 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 荣国府里好声名。
这首“招帖”诗出现在《红楼梦》第九十三回《水月庵掀翻风月案》中。贾府大门上突然出现了这“招帖”,犹如破空骤响的迅雷,直炸得贾氏门中上下人等惶骇不已。贾政闻讯后,“气得头昏目晕”,连“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王夫人被这意外之事,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就连一向以杀伐决断闻名,号称“辣子”的王熙凤,也被怔住,只字未吐,“便歪倒了”,几乎昏死过去。
“西贝草斤”,是“贾芹”姓名的拆写,颇具怪味。这个贾芹就是被揭发者。他急得“面如土色”,“只管磕头,满眼流泪”,出尽了洋相。这“招帖”,为何具有如此般巨大威力?——关键就在于戳穿了“荣国府里”的所谓“好声名”——讽刺色彩极为浓烈!不说“好个贾芹年纪轻”,而故隐其名去说“西贝草斤”,即带有嘲弄的尖刻辛辣。利用“贾芹”这两个字的可以从整中散铺出四个字的方便,显出写“招帖”者的鄙夷之情,有意作此怪构,便把贾芹的丑事漫画化了。
就“招帖”揭露的事情本身而论,在贾府中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重复,仅属“一发”罢了。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了连锁反应,从贾府的“一端”,觇见到这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全貌”。从表面上看去,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的匾额,门旁蹲着两只呲牙咧嘴的大石狮子的贾府,煞是气象森森,威风凛凛,而实际上却是一座风雨飘摇的人间地狱。有压迫就有反抗,“富贵温柔之乡”的深院之中,时时喷发着斗争的火焰,“花柳繁华之地”的高墙之外,处处奔涌着暴动的洪流。生活在这里的爷儿们、娘儿们犹如坐在岩浆奔突欲山的火山口上,哪怕一片落叶, 也会惊得他们失魂落魄, 自然“招帖”一出,就会刺痛这班丑类的神经。贾府上下见了“招帖”如临大敌,如闻丧钟,在一片惊慌之中,贾府的一帮人先是忙着洗刷“招帖”,继而贾琏设法掩盖,贾芹矢口抵赖,赖大尽量包庇,王夫人更是下令把女尼们都遣送走,企图把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完全抹掉。借此“一斑”,读者可以窥其“全豹”,这正是贾府动乱、崩溃的一个方面的投影。“招帖”是什么人帖的,不得而知,但这分明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的迹象。有反动必有革命,有隐瞒定有揭露,试想,大观园外的农民由于旱涝失收,不堪忍受沉重的剥削,掀起了反抗的狂涛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没落下去的缩影的贾府这只底穿樯折的大船,使它即要陷入灭顶之灾。禁锢在公侯之家的奴隶们时起抗争,在封建统治者的心脏里爆发出斗争火花。处于如此两面夹攻的形势,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豪华景象,又怎能不预伏着大厦将顷、明灯将熄的危机呢?因此贾府害怕“招帖”,实际上就是害怕这份人民群众起来反抗他们的挑战书。他们乱得象蚂蚁在热锅上爬动,恐怕两个石头狮子看了也禁不住会哑然失笑的!
在封建家族中普遍存在着的腐朽、堕落是统治阶级的阶级本性的表现。贾府的爷儿们在锦衣玉食,拥金簇翠中打发岁月,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不仅搞得贾府内外乌烟瘴气,而且竟恶性发展到去姑子庙里作妖。这不仅是对贾府正堂上高高悬挂的“体仁沐德”这块招牌的绝妙讽刺,而且也是对封建伦理体系的绝妙讽刺。贾芹到尼姑庙里鬼混,伤了贾政的脑筋,更可怕的是一旦事情败露很可能触着皇帝的神经,这是贾府视门上的“招帖”为洪水猛兽的又一原因。无论是三间大门的荣国府,还是煊赫的封建王朝庙堂,明明是藏垢纳污之所,却偏要弄势作态,饰以名门贵族,冠以书礼之第。这就决定了他们虽不惮于伦理道德的混乱,而也怕这些丑事的被人点破, 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借森严的封建秩序,来竭力维持其封建宗法和礼教,给自家的脸谱粉妆,以遮盖腐朽得发臭的灵魂。如果贾芹的秽行不公开被揭露出来,也不致惹得贾府如惊弓之鸟,因为封建秩序的外衣只要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那就无所谓了。然而,“招帖”揭开了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老底,恰似一石激起层层旋涡,所以贾政他们就难免不心惊肉跳了。
高鹗为曹雪芹的《红楼梦》续书,这个地方可算是精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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