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
更为后会知何地? 忽漫相逢是别筵①。
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②。
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③!
这首诗开头两句,请读者试将 “童稚亲情” 四字顿断,把 “四十年中间”五字看作“消息两茫然”这个主要叙述语的状语。前人很少这样分析。但杜诗常有两句应一贯连读的,这就是分析而又连读的根据。这样读法,既破除了律诗的板滞的形式,又让“童稚情亲”一语概念清晰。这首诗年谱定为广德元年(763) 在梓州作,那一年诗人五十二岁。那么,诗人与路侍御的 “童稚”相亲,就指十二岁以前了。
第一联虽说有拆散又整合的妙用,就起句论,却是平平,不过交代两人关系而已。从修辞角度讲,杜诗的起、结都是大有可讲,有的甚至有深意而说者只作常语看。还有接转句也是很值得研究的。只讲起句而不谈接转句,还不能窥破诗人艺术的奥秘和苦心。杜诗的接 (转) 句虽和起结句一样,是千变万化的,但就律诗来说,也有规律可循。一般说,起句平叙,接句 (第三句) 必须跳开,第四句才接入正题。这种句叫做开合句。如这首诗,第三句推开,第四句才入题 (送别) 。不过第三句自身又有奥妙。第三句的妙处就在它的时间关系微妙。第一是从少年分手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就有“更为后会知何地”的悬念,这种时间观念,既指过去的又一直包含着现在的心态,有点像英语语法中表示的“现在完成时”。就是说,既有过去,又含现在。第二是想念后会又岂不正是指今天分手后的时间,也就是未来的时间吗?所以 “更为后会知何地”一句的时态 (汉语没有时态,可以借喻) ,是包含了去、来、今三时的。杜诗用笔常有一笔几面俱到的,此亦一例。
然后有第四句,此在结构上叫做倒插或逆入。忽地偶然会着老朋友了,却又是在为他饯行的筵席上!查慎行评曰:“第四句方入题,是何等缠绵委婉。”何义门评: “曲折有力。” (查何评语均据《瀛奎律髓辑评》转引,下同。)是的,不但几跌几断,才入正题,足证其缠绵 (不忍说到“别”) 。同时,和、泛数重,主弦始奏,亦示其深忍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中庸》命曰“南方之强”。知柔韧是一种强力,则知西方学者说“迟缓是美”为见理之言) 。
上文一气回折,前三句如壮士盘马弯弓,引而不发。第四句发矣,五、六句忽作双景语。三、四句疏,五、六句密。比如美的脸型,丰满的面颊,总是把颧骨陪衬得恰好。但也不是寻常的写景,而是用否定句,是虚而非实。纪晓岚评语云“究非雅音” (据《瀛奎律髓刊误》 ) 。意在挑剔“不分” 、“生憎” 等字俗,他没有从结构着眼。近于翻字典抠字眼、而不知诗句用语之妙,非字(辞) 典义项中事也。纪评杜诗,常使人有高叟固哉之叹。此即一例。
结联是难得的有趣语(何焯云: “结语得体有味”) 。结语之难,不难于得体而难于有味。山谷诗中射雕手,而论诗的结句,只说“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浑,方是出场” (《王直方诗话》引)。出场即收场。“打浑”,据今人王季思说: “是借用参军戏中的术语,原意是答以出手寻常意想以外之解释” ( 《玉轮轩曲论》) 。山谷意指老杜《缚鸡行》结语一类,却易落窠臼。但杜诗结联以味胜者多。如“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九日蓝田崔氏庄》 ) ,则真情语,意味深长语。与此诗“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殆难轩轾。但剑南春色一联,又翻深一层。“无赖”如元曲中之可憎,反语。老杜《奉陪郑附马韦曲二首》之一: “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是其义。今此诗上句着一“犹”字、是说剑南春色比之他处“犹”更无赖。在成都时,作《江畔独出寺花七绝句》。其二云: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料 (平声)理,烦恼也。意说,春色纵使人可怕,但不必能苦恼我,以尚有诗、酒可借遗愁也。今阆梓春色,又过于成都、酒边亦不能逃避伊之触忤。既缴足离筵,又“乘之愈往” (司空图《诗品》语)。
综读全诗,用笔有冒笔、逆笔、顿笔(五六)、夸饰笔;用语有散文语、雅语、俗语、反语,杂然相陈。如果寻求它的义法,正如“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柳宗元《读韩愈所著 <毛颖传> 后题》)如果不这样,只就大意读去,则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只是一首清空白描的异常真挚的友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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