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喜秦淮水②,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③,经岁又经年。
二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④。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三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⑤。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啰唝曲》这首望夫歌是被刘采春唱红的。据记载,“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但采春却不是歌词的作者。《云溪友议》记载“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时才子所作”,接着举引她所唱的歌词七首,其中一首七言绝句是贞元间诗人于鹄的《江南曲》 ,六首五言绝句即 《啰唝曲》 ,但作者却湮灭无考。不过,历代选家都把它记在刘采春名下。
这是一组反映商女闺阁怨情的诗。随着唐代商业的发达。嫁作商人妇的女子越来越多,所以,《啰唝曲》所反映的是一个有普遍社会意义的题材。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由歌妓因“门前冷落鞍马稀”而“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特不过一寻常之外妇。其关系本在可离可合之间,以今日通行语言之,直 ‘同居’而已。”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琵琶行》 )其处境相对说来更为悲惨。刘采春据说是越州的一位歌妓,她所唱的正是这种商女的命运咏叹调。
组诗大致依时间顺序结构。
“不喜秦淮水”一首打头,即从离别写起。“秦淮水”和“江上船”,勾画出商女与夫婿别离的典型场景。因为秦淮河横贯金陵城,两岸秦楼楚馆林立,是商旅聚散的要区。江水、船只本无感情,不会成心与商女作对; 但从商女方面看,是水和船眼睁睁地“载儿夫婿去”了,真是可憎得很。把人们的离去说成是被水和船载去,让主动和被动换个位置,从而把离恨转嫁给水和船。这种倒婉的修辞方法,表现出闺中人的情真意切。而“不喜”、“生憎”,又把“怨”的意思敲明叫响,既收先声夺人之效,又构成贯穿组诗的感情主线。在读者正要疑问女主人公为什么怨水恨船之际,下面的答案即和盘托出: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原来她怨的真正对象是“重利轻别离”的意中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 中评这首诗说: “ ‘不喜’ 、‘生憎’ 、‘经岁’ 、‘经年’ ,的是儿女子口角。”这样说固然不错,但如果联系当时这种婚姻的实际状况,嫁作商人妇的多是“暮去朝来颜色故”的大龄歌妓,这种婚姻契约对商人没有太大的约束力,他要“黄鹤一去不复返”,闺中人也难奈他何,更不用说一去经年了。与其说是少妇的娇嗔,不如解释为闺中人深长的哀吟。
“莫作商人妇”一首,写因盼归而不归所产生的怨情。歌妓脱籍从良,本指望过正常人的生活,仕农工商中选中商人,初衷以为商人经济上更牢靠些。岂料这种人“重利轻别离”,竟不知感情为何物,为了赚更多的钱,妻子独守空闺也无所谓。“莫作商人妇”由商女口中道出,的是无数商女痛苦经历换来的生活经验。按主人公的思维逻辑,接下来自然该诉说自己所遭受的精神折磨了。但诗句把这一节跳过去了,而接以“金钗当卜钱”。这种说到半路断了不说或者说开去的手法,修辞学称之为跳脱,是 “不肯说尽而诎然辄止,使人得其意于语言之外”,从主人公隐忍不发的情态中,读者不难感到那痛苦的深重和难以排解。商人去后,闺中人目然盼其早日归来,而又不知归期何日,就只有求助于占卜;以金钗代替钱来占卜,因为金钗取用便利,可见其占卜之勤;而由于归期无定,就又抱着随时会突然归来的希望,又可能多次 卜到过 “即归”的好兆,因而不免要 “朝朝江口望”。但望了又望,带来的只是失望,得到的结果却是 “错认几人船”。错认归舟是一个有包孕的动作:由期待而兴奋,再到怅然若失,这一没有获胜希望的感情赌博。望归越切,期待越久,误识归舟带来的失望之苦也就越深。晚唐词人温庭筠 《望江南》 写道: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宋代词人柳永《八声甘州》 中也有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之句,显然都是由本诗化出。前者描绘闺中人江楼独望的情景; 后者是多情游子推想闺中人妆楼凝望,都很感人。这是一个常用常新的意象。
“那年离别日”一首写因行踪无定而产生的怨情。“朝朝江口望”,一心望夫婿归来,而不料愈行愈远,这正是望而终于失望的原因,正是每次盼到船来以为夫婿的归船、却总是空欢喜一场的原因。前人分析道:“桐庐已无归期,今在广州,去家益远,归期益无日矣。只淡淡叙事,而深情无尽。”张潮有首《江南行》 :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那位郎君更薄情,一去经年连封信也不寄。长期分离,已经够痛苦了; 加上归期难卜,就更痛苦; 再加上行踪无定,愈行愈远,是痛苦上又加痛苦。商女的闺阁怨情至此可谓淋漓尽致。
类似 《啰唝曲》 这样反映商女怨情而以 《江南曲》 (或 《江南行》 )为题的诗篇,在中唐诗人别集中并不少见,大都受民歌影响,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给人以新奇之感。直叙其事,直抒其情,语言清新,不事雕琢,以白描手法和歌行体出之,自具一种风貌。而 《啰唝曲》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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