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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有壬《林虑记游》原文及赏析

2023-03-31 15:01:01

  太行之秀,至吾乡西山融结为最,幼读书江南,既仕,奔走中外,虽两归乡里,而忧患荒迷,世故萦绕,望西山如天上,不得至也。观郡乘载“柳仲涂居荡,闻僧惟深言天平泉石,过恒岳远甚,及同游,方信其言不妄”,益欲一游。至元四年戊寅岁得请归,九月三日甲子,偕监郡荀公和叔,始为林虑之行。

  午,出西水门,过孙平邵村,时百谷已收,芋区蔬圃,棋错星布,柿林如江南橘黄时,远近蔽亏。历流寺、固县,大风扬尘,俄幸止孝亲寺。僧冰冶、士大夫暨巡徼监当官闻来迓。晚宿寺中。僧西溪,年八十八,尚能款客。明日夙兴,拜韩公坟,读富郑公所撰碑。碑有亭,故无损。石极美。碑阴有树,如水墨所画,坟皆甓甃,完者尚多。兵荒中有僧纪公奋身捍蔽,卒赖其力。宅兆形势,风水家图以为式,以为天地间不多见者。凭高历览,又登寺西南经阁,果极其妙,高下阴显,与图所传不异也。顾丰安兆域,寺毁于兵,僧徒解故,豪右斩木,野人盗甓,残毁殆尽,则纪之功可念也,昔魏公以大功德为宋社稷之臣。两坟寺皆敕额以之主坟,而一得一否,亦人力之所不能及者乎。小酌,遂行。林州知州李祐之延、同知梁思诚仲信、判官张仕谦子信,迓于诸翟。晚,至州,宿万安寺。

  丙寅,谒庙学,游黄华山。和叔送予出郭北门,归祭其故人。同知梁仲信、诸生李冕,咬咬侍行十余里, 至其麓, 皆小石槲樕。 是日大霜, 水皆冰, 人谓: 地高,寒较他地早一月。槲叶青红可爱。路渐高,闻水声于灌丛乱石中,又数里,山益高,峰益峻,壁益峭。涧益深,路益险,水声益大。峰回路转,掩抱重叠,使人应接不暇。涧皆盘石,高下为磴极,泉流其上,悬而为练,激而为湍,飞花旋碧,喧豗飘洒,其潴而为泓者,清澈如空,纤芥可见。寺相近,屏障益奇,乱石不可骑。过盘石,道左有水硙,作屋其上。

  自麓又十里,至寺。山僧三四辈,问以古,皆不知。石柱刻张商英绝句,诗言高欢避暑事,“棋”字韵,叶“来”字,注切其下。他柱多题刻,漫灭不可尽读,大率多崇观间人。少憩,遂入山,观水帘。一僧前导,山民十余辈,持斧锸,剪椔翳,掇碎石,仅能投足。马不负人,且不能登陟,人力惫极,又据鞍,不跬步,又下。若是者,逾三里许,遂不可骑矣。始见悬瀑如练于半天。骑留林石间,相率牵拥而登焉。峻坂微径,乱石荦确,如梯而无级。樛木交错,攀萝挽条,寸尺而进,赖健卒縆曳于前,挽之而登。因思东汉《封禅记》 所载登泰山事,此近似焉。数问僧至否,以僧言远近为喜畏。

  又三里许,始至。加远不能进矣。有石突出如屏,四向无所连著,其高入云,所谓挂镜台也。前有盘石,疲甚,坐其上。从者赍酒脯至。仲信年六十余矣, 惧其不任登陟, 留之寺中, 俄亦蹑屩以两卒掖而至。又迷路,枉里许,石上望水帘。北崖者,仅如匹练,下溅崖飞白,始阔。其西者,崖上垂白,亦不过丈许。意谓昔人传夸过实。俄,从卒持二冰柱,长五尺许,以献,云至帘下得之,且盛言其伟。遂欲即之。发火煮酒,引满数爵,诸生暨从者遍饮之。乃缘南崖微径,迤逦而西而北,坡极陡峻,草石皆冰,滑不可投足,尺寸展移,栗栗危甚。乃至西崖下水帘内。仰面而望之,目力为穷,始见崖上之水飞洒散布。疏密匀整,自崖而下至涧底,其长不知几百丈,其阔百余尺,光明透彻,去人尚五丈许,其所谓迸珠帘者也。

  负崖坐石,久之,仲信又跼蹐以酒至,为引数爵,力稍苏,攀援而北。仲信不能从也,独遣其卒挈酒以从。转折而东,至北崖,帘下有岩,坐数十人,帘之长,又过于西者。东边则颇浓厚。自巅至地,时如团雪,投坠而散,连属不断,加以动摇飞舞,如玉龙蜿蜒状。余皆与西帘同。两帘皆清气袭人,时时飞洒,如细雪著人面,信天下之奇观也。帘下沾洒,细草皆为清冰,日夕凝积,或耸直如玉笋,或扶疏如珊瑚,蔽崖弥涧,奇形异状,不可殚记。琼田瑶草,殆此谓也。 西崖下望挂镜台, 则培嵝矣。

  此山之形,奇峰重叠,如展画屏。不知高挂镜台者又几百尺。周围环抱而开豁,其东台如门屏,而位置偏南。台前之山,一遮一掩,又不知其几百重也。始坐磐石,疑水帘之小,盖辽远空阔,掩映崖石,淡然而无。加以老目茫茫故也。

  北帘之东,又有悬瀑,望之差小。青壁无路,不能即而观也。久之,循来迹而归。石间多兰,土人不识,台上石坠于下者,皆为水波龙鳞之状,方平可爱,惜路险,不能致也。与仲信辈罄酒肴而归。归途趋下,差觉易。僧醉,喜甚,捧冰如珊瑚者前行。至系马所,且乘且步。俄至寺前,就磐石,列壶觞以坐,又以红树及山果之如丹砂者,与僧所持冰列于前。清泉泠泠过壶觞间,且漱且盥,且觞且咏,非迫于暮,不忍归也。和叔牵州官载酒迓于郭,至寺,以所携水帘泉瀹茗饮之。

  又明日,延判官张子敬同至墨灶山。寺殿东椒壁有梅轩佚老真元癸酉岁所题,文、字皆奇,其下残缺石柱,多宋人题名。缘石磴,登方丈,鸣筝。小酌,从者得雉为炙以侑觞。题诗于东壁而出。至谼峪东二里余,支提龛,琢石崖为之。有开元十九年蔡景所撰碑,刻甚精。寺前流泉怪石不减黄华。寺有巨槐,荫地数亩。山门有白松,皮叶皆异,砖塔嵌张商英圣灯石刻。圣灯寺在西峰绝顶,望之,隐隐见其殿宇。僧云盖四十里之遥。旧传圣灯诚悫拜祷,则见,商英而后见者多自矜,必刻石以纪。近年元遗山亦有诗纪之。和叔云,“某官甚不叶人望,亦尝祷而见之。”余服其言。 清泉, 循殿阶而流。 历石磴, 至方丈, 望五松亭。方丈西有磐石,坐于是,得山尤佳。午,和叔治具陈乐,夜分始休。梦回,泉声满耳,可以消酒。

  戊辰,早,浴于寺之浴室,题名白松,刻石后殿石柱。之延、子敬归。夜,和叔入浴,余独乘月登陟,坐松下盘石。僧有普静者,善觱篥,终日献艺。至是,又挈其徒按羯鼓笙笛,铿鍧交奏迭作于月明松影中,清风飒然,山鸣谷应,不知此身之在人世也。长老胜祥,又进数尊,而后归寝。昔欧、谢诸公游嵩山,见石室,汪僧叩厥至论。余之游,乃得此辈,可为一笑,然亦陶写终日,正自不恶。此山秀拔在黄华之右,至于水帘之奇伟,与夫遮掩环抱,重叠深远,则不及也。二山之泉,皆去山数里,洑入地中。

  己已,将游栖霞,和叔谓其地无大奇,计程,欲以九日登凤宁山,遂不果往。往东回,过诸翟、翟曲,宿下洹。

  庚午,至凤宁山,山在洹水之阴,峭拔奇秀,望之如凤,耸石为两翼,上各有亭,其巅又为亭。亭上为屋两重,塐三圣女。其上有金泰和间碑,载乞石烈氏所建,三女则不能究其氏族也。山多古柏,路甚险,登之甚劳。既至其巅,则俯瞰二亭若井底,坐久,风急,始撤俎而下。过南斋,观丈八佛,大砖浮屠,贮佛其中,有绍圣间石刻。过搓枒岭,至善应,宿储祥宫。宫有洞房,以甓为之。

  辛未,登西楼,和元裕之诗。遣捕鱼,得鲤、鲫,活跃几席前。午,泛舟观泉于宫之西。泉皆洹之洑流而突出石崖下,腾涌有历下所谓趵突者,清澈尤甚。土人疏导作堰,以激碾碾,为利甚大。登龙祠,祠下泉出尤怒,日已暮,道人载酒于岸以俟,遂醉而归,仍宿于宫中。

  壬申,道人击云璈侑觞,方盘桓殿庑,求盗二人报大尹杜公率其属迓二日,不得已,遂归。

  往返九日,游历四百里。山中憩息,则有从者弦歌之娱; 马上疲惫,则听和叔剧论,可以醒尘思,遣睡魔,余力所及,得诗凡三十四首,姑录之,以记岁月。所不足者,天平,柳公仲涂所游西山最胜者,和叔谓其地险甚,且路经大雨不可行,栖霞又尼于犹豫,而玉泉、泽阳诸山皆有可观,未得历至,张本于是,尚有待于他日焉。

  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我国元代的文学创作以杂剧的成就最辉煌,堪与唐诗、宋词争衡,史称元曲。而在诗、词、文的创作方面,却很少出现杰出的作品和作家。但是,作为一篇记述描写祖国河山奇伟瑰丽的游记文,元人许有壬的《林虑记游》是值得一读的。

  许有壬 (1287-1364),字可用,彰德汤阴 (今属河南省) 人。曾以江南行台御史行部劾治不法官吏,名震一时。累官至中书参知政事,集贤殿大学士。一生读书仕宦,著述颇丰,有《至正集》、《圭塘小稿》等文集传世。

  《林虑记游》选自 《圭塘小稿》,作于至元四年 (1338),是作者晚年作品,记述了游览林虑山的见闻观感,把北方深秋柿红胜火的山乡景色,叠峰盘石、槲叶青红可爱的山林风光,以及飞泉似练、水帘高悬,如玉龙蜿蜒、喷珠射玉的山巅奇观,描摹得极为生动形象,充满情趣,引人神往赞叹不已。

  林虑山,本名隆虑山,因避东汉殇帝刘隆之讳而改名,在河南林县西部,为太行山南端的一部分,北朝以来即为避暑游览胜地。作者家乡与之临近,但由于作者仕途奔忙“忧患荒迷,世故萦绕”,直到52岁时,才获假还乡,偿还了一游林虑的夙愿。

  当然,此时的作者高官显爵,衣锦荣归,雅意闲游,自有各级地方官员为之张罗,曲意奉陪,沿途僧凡人众,无不迎迓恭候。弦歌供娱,酒脯随至,林林总总,好大气派!

  此次游山,历时九天,行程往返四百余里。先至孝亲寺、万安寺; 畅游黄华山,直登挂镜台; 更攀西崖、北崖观水帘,极此行景观之胜; 又至墨灶山,将读者带人“圣灯”闪烁的传闻中; 尤喜清夜乘月踏影、倚松听泉,独享娱情怡性之乐。此后,依下属规劝,行程东回,过诸翟、翟曲而最后游凤宁山,漫步古柏石径,乘兴西楼泛舟,且觞且咏,赋诗五首以和古人元好问的《善应寺》。可以说,作者此行,已将林虑山这个大面积旅游圈的主要胜地走遍。读过这篇游记,对林虑山区当年的胜景,读者已得到大概的认识和了解。

  这篇游记,全文将近3000字,共十四段,按内容可分三个部分: 开头一段为第一部分,交代这次游山的缘起; 末一段为结尾部分,对这次游览的种种观感作一小结,并为今后重游预为张本 (可惜作者此后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首尾间的十二个段落,是全文的主体,即按自己的游踪,将林虑山区的种种景观、处处古迹及自己的深切感受记述和描写出来。作者随游随记,似不经心营构,实则以访古观胜之主,详略取舍,莫不精当。即以写景而论,莽莽林虑,佳境何止万千,可作者却把笔触主要落在五、六、七、八几段关于“两崖水帘”的绘写上: 初时“迷路,枉里许”,疲劳倦怠,心绪欠佳,故“望水帘,仅如匹练”、“其西者,崖上垂白,亦不过丈许。意谓昔人传夸过实”。后有二卒由其帘下获两支五尺许长之冰柱以献, 才激发了作者亲临一观的兴致。 经一番惊险历程,“乃至西崖水帘内,仰面而望之,目力为穷,始见崖上之水飞洒散布,疏密匀整,自崖而下至涧底,其长不知几百丈,其阔百余尺,光明透彻,……其所谓进珠帘者也。”“两帘 (北崖、西崖水帘) 皆清气袭人,时时飞洒,如细雨著人面”,“自巅至地,时如团雪,投坠而散,连属不断,加以摇动飞舞,如玉龙蜿蜒状,”“帘下沾洒,细草皆为清冰,日夕凝结,或耸直如玉笋,或扶疏如珊瑚。琼田瑶草,殆此谓也”。这一段抛珠落玉的高山瀑布描写,奇伟、光艳,真乃一片清丽绝俗的神仙世界。读至此,能不为之叹绝?

  作者一生读书仕宦,精明历练,故在一路旅游中,总不失一位清风秀骨的学者风度,常将观胜与访古熔为一炉。而且雅人深致、抑浊扬清,如对一路咭咭呱呱“咬咬侍行”的从官及“挈其徒按羯鼓笙笛”“终日献艺”的山僧,常作不屑一顾的嘲弄、讥哂; 而在韩公 (韩琦,宋人,镇边拒西夏,名垂当时,封魏国公) 坟前,则敢于对这位“以大功德为宋社稷之臣”予以充分的肯定。作者为官清正、修身有德,虽已入仕元蒙,高爵厚禄,却还民族之心未泯,与一般庸俗浅薄的大官僚并非沆瀣一气,是作者高尚情操的一种表现。

  今日林虑山,是闻名于全国的河南著名水利工程红旗渠流经的地区。读古人这篇涉险赏奇的游记,看当代劳动人民改天换地的伟绩,当使人情思神往,豪情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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