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
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霜天
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
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
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这是一首写男女之情的词。这类词在柳永《乐章集》里约占三分之一。自六朝以迄中唐,艳情诗几乎全部以女性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只有个别作品例外。到了晚唐,李商隐所写的那些无题诗一反传统,开始转向抒写男性对女性的思慕与追求。晚唐词却又不然。由于文人填词大多为娱宾遣兴应歌而作。具体说来,旨在适应侑酒佐欢的需要。演唱者是当时社会受压迫最深的歌伎,为了切合她们的身分、经历和感受,以便深入角色,取得良好的演唱效果,那些词也还是以写女人相思为主。北宋柳永与秦楼楚馆关系异常密切,长期跟妓女厮混在一起,写了很多风情缱绻的艳词,毫无顾忌地表述其对妓女们无限眷恋的心态。这首《婆罗门令》就是用羁旅者独白的口吻倾吐自己的离情别绪。
上片写孤眠惊梦。发端“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二句,用近乎复沓的句式,突现其颓唐不振的神态。“和衣睡”,勾画醉态。由“今宵”追溯“昨宵”都是和衣而睡,并在“今宵”前面着一“又”字,点明男主人公颓唐已非一日。以下“小饮归来”三句,是倒插,补叙出游子“和衣睡”之前,曾洒浇愁,直到初更过后,方始醺然归寝。它们既申足上文,交代“和衣睡”的近因,也为过片追寻梦境伏笔。“中夜”句是上片的转折点。“何事还惊起”,用设问的语气,逗出“霜天冷,风细细”,点明环境、节令。醒来但见残灯在细风中闪闪摇曳。此情此景,一经渲染,怎不令人黯然销魂! 这几句和《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样,构成一幅凄清的画面,沁透着客子飘零冷落的感受。
下片写醒后无眠的苦况。过片“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主人公展转反侧,夜不成寐,竟连重温云雨旧梦也都杳不可得。“云雨梦”,事出宋玉《高唐赋》,隐指男女幽欢。这在词里已被用得烂熟,殆同口语。“云雨梦、任敧枕难继”,既写到云雨梦的破灭,又把“云雨梦”与眼前的冷冷空床成一对比,从而突出了词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与现实处境之间的尖锐矛盾。“展转”、“敧枕”,写尽孤眠独处备受情爱煎熬的情状。紧接着又是对句“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寸心”而有“万绪”,“咫尺”之距犹如“千里”之遥,以数目之差别,强化深沉的失落感。回想当初,“好景良天”。“彼此”“相怜”,情深意笃。歇拍二句重复出现“相怜”二字,把这对情侣之间一往情深的意蕴又推进了一层。然而,这种深情却被“空有”和“未有”所否定,彼此的“相怜意”终成泡影。结穴与发端句式相似,遥相呼应,适足以和盘托出男主人公缠绵悱恻的情怀和颓唐不振的奥秘,从而使整首词凝成回环往复的整体。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这首词在谋篇布句上并非单线式的平铺直叙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用逆笔发端,然后补叙“和衣睡”前的情景;再由醒后的愁苦追溯“未有相怜计”时的难堪场面。全词多层次地剖开男主人公在苦恋中挣扎的心灵,而在结构上却臻于浑成。用语平易近人。全词只有“云雨梦”一词可算是使事用典,但它已成为象征性爱的惯用故实。其余如自然意象“夜”、“霜天”、“风”以及室内意象“疏窗”、“灯”、“空床”和“枕”都是信手拈来,出之以自然。宋翔凤《乐府余论》说他“虽有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自非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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