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周南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①,我马隤②,我姑酌彼金罍③,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④;我姑酌彼兕觥⑤,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⑥矣,我马瘏矣;我仆矣,云何吁矣!
这是一首妇女怀念征夫的诗。当她采摘卷耳时,情深意挚地想念远出行役的征夫。在幻想中去寻找他,不惮登山过冈,以至马病人疲。当然这并不能达到目的,于是在无可奈何中,只好以酒浇愁,求得自我宽慰罢了。《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宋朱熹也认为此诗是后妃所自作。诗中所怀的人,以为是指周文王。这些说法都是借题引喻,旨在宣扬诗教,失掉了此诗的本意。
第一章,写思妇,是实写。诗的开头以“采采卷耳”起兴,通常称为“采兴”,在《诗经》里用以抒写离愁别绪。卷耳的嫩苗可食,是易得的野菜。“倾筐”是簸箕之类易满的容器。周行即大路。思妇由于思念征夫,神弛魂销,虽然采而又采俯拾即得的卷耳,仍未能装满浅筐。可见她并无意去采摘,于是就索兴把浅筐放置在大路上。这样写,是从思妇采摘卷耳的行动过程,深刻地揭示出翻腾在她心底的离情别绪。
第二、三、四章,写思妇在幻想中对征夫的寻求,是富有想象力的虚构,即钱天锡所谓“思之变境也”(《钦定诗经传说汇纂》)。思妇衷心怀念执着寻求行役的征夫,虽然她登上了崔嵬、高冈和砠,在这山高路险的旅途中,连马都陷于虺隤、玄黄,甚至到因病不能前进的地步,随身的仆人也病倒了。苍茫大地,何处觅亲人。思妇只有用金罍、兕觥饮酒,以求排遣长久思念之情和无限的忧伤。然而这毕竟是想象、幻想的飞驰,并不可能得到真实的慰藉,徒使思妇增加了追求幸福生活理想的破灭感。她的身心在怀恋、感伤、悲痛、疲倦的折磨下,憔悴、破碎了。因此在诗的最后才发出了“云何吁矣”的慨叹。吁,犹叹,《尔雅》注引此诗作“盱”,意为张目远望。句意是怎能不叫我张目远望发出慨叹,表达了思妇压在心头的沉重悲哀和无可奈何的心境。
这首感人的抒情小诗,在创作上是实与虚相间,而以虚为主。没有想象和幻想就没有艺术创作,也就没有诗。只有用幻想创造出来的艺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才是“具有永久魅力的”。虚实相间,也是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写思妇能乘马,登上高山峻岭,带着仆人去寻找杳无音信的丈夫,在当时也许是绝无仅有,甚至是离奇的事。但是在诗歌创作中的这样幻想,却给后世文艺创作以巨大影响和培育力量。屈原在《离骚》中就更充分发挥了想象与幻想的创造力。然而这种创造力和感情的力度、深度、复杂度,是有密切关联的。如果思妇(作者)缺乏在生活激流回荡中所形成的真挚、炽烈、丰富的情感,而想要凭空培养创造力,那是困难的。
此诗成功之处也在于所表现感情的深刻性。但深刻性并不在于修饰语的堆砌,而是要看是否能由表及里揭示出感情的深层和底蕴。思妇的痛苦、用金罍和兕觥中的酒去冲洗,这是写感情的典型化的方法,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深刻性。然而不止于此。人们在极端痛苦时,并不表现在痛哭流涕、呼天抢地。而是在超负荷的感情冲击压抑下,变成了麻木、丧魂落魄、如醉如痴。“云何吁矣”,也许就是这种情态。这样写法虽然简赅含蓄,但能揭示出感情的更深层次。从诗歌创作艺术及美学意义考虑,不能不说是可贵的收获。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