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是要厌的。在所谓文坛上,前年嚷过一回“文人无行”②,去年是闹了一通“京派和海派”③,今年又出了新口号,叫作“文人相轻”④。【先从“文人无行”和“京派和海派”引出文章要说的主要内容:“文人相轻”。】
对于这风气,口号家很愤恨,他的“真理哭了”⑤,于是大声疾呼,投一切“文人”以轻蔑。“轻蔑”,他是最憎恶的,但因为他们“相轻”,损伤了他理想中的一道同风的天下,害得他自己也只好施行轻蔑术了。自然,这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⑥,是古圣人的良法,但“相轻”的恶弊,可真也不容易除根。【此段概括介绍提出“文人相轻”的“口号家”的观点和看法,“口号家”反对“文人相轻”,甚至不惜投文人以轻蔑,而这种行为本身也是“相轻”,从而揭露了“口号家”的虚伪。】
我们如果到《文选》里去找词汇⑦的时候,大概是可以遇着“文人相轻”这四个字的,拾来用用,似乎也还有些漂亮。然而,曹聚仁⑧先生已经在《自由谈》(四月九日至十一日)上指明,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⑨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⑩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此段分析“文人相轻”的来源,指出“文人相轻”的本意仅仅局限于文人在自己所擅长的文体上看不起其他文人的作品,只限于文学交流,无关乎作者品行。而当今的文坛却将文人间的诋毁、造谣、谩骂等种种卑劣的行径都归到“文人相轻”里,实际上导致了正常的文艺评论也被看成“文人相轻”而遭到反对和攻击,所以作者说“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反而“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此段点明“文人相轻”这种提法给文坛造成的负面影响。】
我们如果到《庄子》里去找词汇,大概又可以遇着两句宝贝的教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⑾,记住了来作危急之际的护身符,似乎也不失为漂亮。然而这是只可暂时口说,难以永远实行的。喜欢引用这种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远,更甚于叭儿之与老聃 ⑿,这里不必说它了。就是庄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历举了别人的缺失,以他的“无是非”轻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吗?⒀ 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就写完了。【此段是对和“文人相轻”相对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进行分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源于庄子,意思是“这方有对有错,彼方也有对有错”,表达了一种超脱、达观的观点和境界,所以当文人被“相轻”之后,往往将其拿来反击对方。然而作者指出,由于其无论何人,也无论其被“轻”的是否属实,都可以拿来作为挡箭牌,所以“喜欢引用这种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远,更甚于叭儿之与老聃”,所以此句话看似有理,实际上更容易成为掩盖是非、混淆黑白的借口。而且既然人与人之间看法、观点存在差异,必然会导致“相轻”的结果,就连提出这个口号的庄子,也同样是在“相轻”,所以“这是只可暂时口说,难以永远实行的”。】
但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互相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以上指出,对于文艺批评,就应点明其缺陷,发扬其长处,而不用考虑是否为“相轻”】。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以上点明正确的文艺批评的基本条件就是一方面所批评的内容符合事实,另一方面批评方要出于公心而非私怨和正确的是非观念】。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胡胡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轻”不可的!【此段点明文人看待和处理“文人相轻”的正确的方式,也就是不要被“文人相轻”所吓倒,不要受“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蛊惑,只要批评的内容符合事实,且出于公心,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就要提倡和鼓励文艺批评,否则不仅无利于作品的改进和文坛的发展,而且会纵容罪恶、混淆黑白,最后导致自己也会被广大读者所轻视和摈弃,被历史所淘汰。】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② “文人无行”: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上刊有若谷的《恶癖》一文,文中把一些作家生活上的某些癖习都说成是“恶癖”,是“文人无行”的表现。参看《伪自由书·文人无文》及其备考。
③ “京派和海派”:参看《花边文学·“京派”与“海派”》和本书《“京派”和“海派”》及其注②。
④ “文人相轻”:一九三五年一月《论语》第五十七期刊载林语堂的《做文与做人》一文,把文艺界的论争都说成是“文人相轻”。文中说:“文人好相轻,与女子互相评头品足相同。……于是白话派骂文言派,文言派骂白话派,民族文学派骂普罗,普罗骂第三种人,大家争营对垒,成群结党,一枪一矛,街头巷尾,报上屁股,互相臭骂……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
⑤ “真理哭了”:此语出处未详。
⑥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见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文。
⑦ 到《文选》里去找词汇:施蛰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八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庄子〉与〈文选〉》一文中说,他所以推荐这两部书,是因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
⑧ 曹聚仁:参看本卷第79页注②。这里提到他的文章,题目是《论“文人相轻”》,其中曾引用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话。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的次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废汉献帝而自立为帝,即魏文帝。他爱好文学,除诗作外,兼擅批评,所著《典论》五卷,已佚,其中《论文》一篇,收于《文选》卷五十二。
⑨ 施蛰存:参看本卷第4页注③。一九三三年他在《大晚报》上向青年推荐《庄子》与《文选》,并说他正在读佛经,受到鲁迅批评。他在一些答辩文章中,说鲁迅也曾捐资重刻《百喻经》,“玩木刻,考究版本,……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等。暗指鲁迅“自己也是这样的”。参看《准风月谈》中《“感旧”以后(上)》《扑空》《答“兼示”》等文所附施蛰存各文。
⑩ 魏金枝:参看本卷第264页注〔72〕。他在《文饭小品》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四月)发表的《再说“卖文”》中说,在一次宴会上,茅盾“问我为什么到教会学校去教书。语意之间,似乎颇为不屑”,“但日子过得不多,……茅盾的一个亲戚,想到我在教书的教会学校里来找事做了”。
⑾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在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论争中,施蛰存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发表《致黎烈文先生书》,声称“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并在最后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
⑿ 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
⒀ 《庄子·天下篇》说:“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又说:“宋钘、尹文……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又说:“彭蒙之师……所言之韪(是),不免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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