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男子哪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哪个不善怀春? 自从文学进入人类的生活,描写青年男女爱情婚姻的作品始终长盛不衰,成为我国文学发展历史长河中的一股汹涌的激流。见于《二刻拍案惊奇》卷17的小说《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是这股激流中一朵璀璨的浪花。
茅盾说过:“典型性格的刻划,永远是艺术创造的中心问题。” (《关于艺术的技巧》)这篇小说描写杜子中和闻蜚娥、魏撰之和景芳莲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作者以闻蜚娥为中心,创造了四个鲜明的艺术形象。与我国传统文学画廊中的艺术典型相比,在他们的身上更多地表现了市民所特有的爱情婚姻观,折射出晚明独特的时代风采,使这篇小说具有全新的思想意蕴。这一点在小说的主人公闻蜚娥身上体现得尤为集中、鲜明,因之这个艺术形象也更光彩夺目。
闻蜚娥年方十七,丰姿绝世,“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直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她拼命攻读学业,女扮男装考中秀才。秀才在封建社会中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它原是男子的专利,向来与女子无缘。而闻蜚娥居然跻身于秀才之林,这是对传统的反叛。而小说结尾诗却说:“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对闻蜚娥作了热情的赞扬。凌濛初如此崇尚才学,赞扬有才华的女子,说明他是一个站在时代前沿的思想家。他要将被封建统治阶级颠倒的东西恢复过来,这就是男女平等。这是他创作《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的主旨之一。
闻蜚娥不仅是个博通经史的才女,还是一个在时代乳浆哺育下成长的弄潮儿,她的爱情婚姻观呈现出新兴市民的思想特征。这一点充分表现在她选择配偶的过程中。她不依父母之命,也不靠媒妁之言,而由着自己的独立意志。她在同学辈中有两个男性朋友:魏撰之和杜子中,他们英俊多才,志同道合,她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但一时拿不定主意嫁谁,决定用射箭的办法来自择良缘。这种择偶的方式在今天看来未免有些可笑,但它毕竟抛弃了父母、媒妁、功名、门第等传统的爱情婚姻观念,代之以完全独立自主的、较好地表达个人意愿的新方式。小说中的另一个女子景芳莲的择偶方式也是如此。这位绝色佳人在饭店中见到女扮男装的闻蜚娥后,十分钟情,“对着俊卿(蜚娥的表字)不转眼的看,……只不走开。”她几次主动向闻蜚娥传情,又托人带来黄柑、紫梨等下酒菜,并首通书信,往来唱和,打得火热。景芳莲托富员外向闻蜚娥求亲。富员外说:“舍甥之意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任他意中自择。”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不仅是青年男女本人,社会上有许多开明之士也都肯定这种自由的择偶方式。正如小说“正话”前的一首诗所说:“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晚明个性解放的时代潮流。凌濛初在这股时代潮流的激荡下,举起了要求爱情婚姻自主的旗帜,他在小说《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中抨击男女在爱情生活中的不平等说:“天下事有好多不平的所在! 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命,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想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世人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子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 这种直言不讳的宣言,在他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实难找到。凌濛初的贡献在于通过艺术形象对这种社会现象作了生动的描叙,为《红楼梦》等民主文学的诞生开了先声。
在赞扬青年男女自主择偶的进步婚恋观的同时,作者还提倡女子有充分的社交自由,这在封建社会中又是一个新奇大胆的观点。小说描写闻蜚娥女扮男装进了学堂,自由自在地同男性交往,她与魏、杜“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闻蜚娥开始认为自己和魏撰之是天生一对,想嫁给他,但“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后来她和杜子中结婚,又和魏撰之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友谊。他们之间来往密切,还把景芳莲介绍给魏撰之。对此,杜子中一点也不介意,还赞扬闻蜚娥的行动说:“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这说明,在闻蜚娥眼中,魏撰之始终是同窗共读的朋友,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她都无拘无束地同他来往,相交甚深。一个女子,在做了“夫人”之后,仍和男子保持着“朋友”关系。这种在“男女授受不亲” 的封建社会里被视为有悖于传统道德规范的越轨之举,却被凌濛初充分肯定,表明他在反叛封建思想的道路上是一名坚强的勇士。
凌濛初在谈到《同窗友人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的艺术结构时,用“委曲奇诧”四字来概括,十分精当。“委曲”,表现为故事情节发展的波澜起伏,跌宕多姿。闻蜚娥女扮男装,与同窗好友魏、杜两人产生感情。这是小说发展的第一个回合。作者娓娓叙来,犹如淙淙的溪水在山涧流淌,富有平展舒畅之美。小说在演述到闻蜚娥射箭择偶时,呈现第一个高潮。它一反小说开头从容不迫的笔调,而围绕着故事中心把情节迅速推向前进。闻蜚娥的箭落在杜子中手里,但此时偏偏他“家里有人来寻”,把箭随手交给魏撰之,遂演出了一幕生活喜剧。“矢不虚发,发必应弦”是闻蜚娥刻在箭上的两句话,它又为日后她和杜子中的结合埋下“伏笔”。作品细针密缝,一波三折,显现出作者高超的艺术功力。景芳莲的出场是故事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正如凌濛初在批语中所说:“此转甚妙,真绝处逢生。” 它拓宽了读者的视野,预示着全篇将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后来,杜子中窥破闻蜚娥的女身形踪,并说明拾箭始末,两人结为夫妇。同时把全部事情真相告知魏撰之和景芳莲两人,撮合他们成婚。这一系列情节的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形成全篇的高潮。随着这两对青年男女的获得幸福,故事发展戛然而止。其韵味让人回味无穷。“奇诧”是指故事情节发展的波诡云谲,扑朔迷离。魏、杜的认假成真,闻蜚娥的“移花接木”之策,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它们看似奇特,然也在情理之中。由于封建社会视女子为“小人”,剥夺了她们的一切权利。女扮男装之举,恰恰是对这种封建压迫的反抗,从花木兰到祝英台,都是流传千载的反封建的佳话,它在封建社会中有着一定的积极意义。“移花接木”之策也是如此。它们大多符合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较为真实可信。这种故事情节发展的“委曲奇诧”,使人们在欣赏小说时,犹如漫步在曲折通幽的园林小道中,探索着一个又一个的艺术奥秘,在不断获得审美快感的同时,领略到无限的艺术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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