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御路薄不行,窈窕决横塘。团扇鄣白日,面作芙蓉光。
白练薄不著,趣欲著锦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
这是一组幽怨的情歌。
第一首写欲赠扇。“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团扇是一种圆形有柄的扇子,因常用于宫中,又叫宫扇。大抵宋代以前尚无折扇,通称扇子。七宝,原为佛教名词,其内涵虽说法不一,但多谓金、银、琉璃、珊瑚、玛瑙等等。故后以多种宝物装饰的器物泛称七宝。这里“七宝画团扇”,一示扇之珍贵;二示画者之用心。联系第二句诗意恰如《乐府诗集》卷四十二载汉·班婕妤《怨歌行》(一名 《团扇歌》)的前四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如果只就诗的繁简说,这首六朝民歌胜过前人。“裂”、“裁”意复; “如霜雪”、“似明月”色彩同样。本诗二句虽只当其半,意蕴丰实,“画”难于裁剪,明月光而灿烂,自然是 “团团月” 了。
团扇如此精美,制作如此用心,接语见志,吐出真情:“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饷,赠送,馈赠。却,犹 “了”或 “去”义。本诗第三句表示关心体贴,第四句才是更为深情的嘱咐。“忆”,既见相识,尤见曾经有过一段情,那该是欢乐的时日吧。如今由于某种原因难于相见或许咫尺天涯,致有此叮咛。因为只有 “相忆”才不会 “相忘”呵!最后三字,力重千钧,由“画扇”而 “饷郎”,而 “相忆”,而 “莫相忘”,可知她的感情递进,越来越深沉凝重也越来越强烈了! 白居易论诗有 “卒章显其志” 的话,本诗的“志”集中体现于 “莫相忘”三个字,言简意赅,情浓如蜜,充分表现出女主人公赤诚热烈的燃烧着的心!
如果说“七宝画团扇”的这位妇女是在闺阁之中,那么现在她走到了青青的竹林中来。“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竹,挺拔、高洁、潇洒、秀逸而又有耐寒、抗争等多种优良品格。一向为重义轻利、清雅高洁之士的“知音”。接下去写其用途——“可作白团扇”。看似即景起兴,实是借物寓情。这种手法在 《吴声歌曲》颇多见。
于是 “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她神驰意往,生出梦寐以思的美丽想象。这想象又跨越时间(“作”的过程)和空间距离而到郎的手中,并摇动生风,“因风托方便”,从而有了与郎相亲的便利!这正是“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物象 (“青青林中竹”)用它的形貌来打动了她,触动内心情愫,于是会作出反应。作文的道理如此,作扇的道理亦如此。本来“玉手”多指女子的手洁白如玉,这里是尊称男子的手。方便,即便利义。韩偓《偶见》诗: “小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由于想象使这首诗获得感人的艺术效应。虽明白如话,却情思婉转,表现出女主人公强烈的心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如果说第二首见“青青林中竹”而思作白团扇的这位姑娘是在庭院中,那么这时她步行来在了大路上。“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犊车,軿车之流也。汉诸侯贫者乃乘之,其后转见贵。孙权云 ‘车中八年,即犊车也’”( 《宋书》卷十八 《礼志》五)。又 《三国志》 卷54 《鲁肃传》: “今肃迎(曹)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可知在当时 (六朝)这是一种颇为华贵的车。但如今她弃而不用,为的是 “步行耀玉颜。”但这位妇女并未在美容上下功夫,她相信自己 “玉颜”的美丽胜过乔装打扮,大有“却嫌脂粉污颜色”意。而如此这般地别出心裁,似也可见出她的灵心慧性来。
她这个巧妙的安排果然发生了效应:“逢侬都共语”。两个人在路上相遇了,谈起了绵绵不尽的情语。这里非如一位释者所言: “许多男子都为她吸引,相逢时无话也要找话谈,于是产生和其中一位男子的夜半幽会之约。”“共语”而 “都”,深切表现出两人的情意之深。“侬”指所欢者。这句是说,相逢之后,彼此都争抢着说话,急欲一倾各人的相思情愫,从而也顺理成章地引出下句来: “起欲著夜半”。至于她的不乘犊车,甘愿步行,是否有过暗约?看来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末句隐约含蓄,几近于晦涩了。这里主要从 “著”字透出一些消息。著通 “伫”。古时贵族之家的宅院,大门内有屏,门屏之间那块地方称“著”(或伫)。本首诗仅用二十个字写出女主人公与侬(郎)的 “共语”,尤其末句虽写幽会,却深潜内藏,几乎难觅踪迹,是颇有特色的。不过它和同类作品一样,既未刻镂雕缋,也无隐僻典故,只是篇终 “混茫” 一些吧。
前三首由思求而至两情欢洽,可能时间未久,即生变化。“始乱终弃”,这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里是极其平常的事。“动摇郎玉手”“相忆莫相忘”的灿烂如明月的白团扇,时刻牵动着女主人公的心,唤起她的爱思,如今这位少年情郎却别有所欢了 (乐府诗中的 “郎”字,绝多是对情人的昵称),但这里用的是隐喻手法: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蒲葵,亦称“扇叶葵”。叶可制扇。徐积《咏蒲扇》诗: “自织青溪蒲,团团手中持。”按说蒲葵扇不如纨素而饰有七宝的团扇,但他对后者弃而不用,对前者却爱不释手,诗人由此巧妙地隐喻男子之情有所移。薄,除如上句有止住、停止义外,它更含有轻视、鄙薄义。
接二句云: “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怜,怜爱,爱惜。中道,半途也。“中道”分手,女主人公尚有怜惜之情。这句话语中不无感叹,柔多于刚。下句便不同了。她以坚决的口吻说: “定是阿谁非。”本来“阿谁”犹言何人。古乐府 《十五从军征》: “家中有阿谁”? 贾充 《与妻李夫人联句》:“家中有阿谁? 叹息声正悲”。这里借指男子,可能还包括那位第三者。
这首诗斥男子爱情不专,别有所欢。一二句叙事,从两种扇子不同的遭遇中,巧妙地表明两人感情发生变故。第三句语含温厚,一结始出现怨意,短幅中藏着如许曲折。
第五首诗首二句的构架与前二首相同,从整首诗看,无疑是写 “中道罢”的被弃妇女。“御路薄不行,窈窕决横塘。”封建社会里与皇帝有关的事物,往往加 “御”字。御路犹如御街。这里 “御路”延伸其义,似指通衢大道,相对下句的 “横塘”。横塘,地名。这句是说这位妇女弃大路不行决心走小路,这种心态和行动与“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迥乎不同。为何如此?诗中没有说,也许出乎负气故意躲避?也许到风景幽美的横塘漫步散心?其实 “妙在不言中”! 意似浅显,但内蕴深厚,如果只从字面上求理解,就未免陷于形式,不得其味,这似乎是欣赏民歌应注意的问题。
接云: “团扇鄣白日,面作芙蓉光”。本来,团扇习为女子所用。白日,指太阳。本诗第三句本身平常,但与结句 “面作芙蓉光”相联,便使全篇生辉。芙蓉,荷花的别称,即芙蕖。历来诗人们常以荷花喻美女。这里既明示女主人公为自己的美貌而欣悦,更暗寓有其资质高洁之意。短短的四句二十个字,绘出了一个心气高傲,秀外慧中的丰满的女性形象。
最后这首诗的前二句 “白练薄不著,趣欲著锦衣”。一再写对方,似为女主人公眼中之所见者。练,丝麻或布帛煮得柔软洁白,多指洁白的熟绢。白练即素练。著锦衣冠以 “趣欲”二字,则尚未达也。二句十个字,活脱脱画出一个原来纯洁善良、不慕荣利,如今却去追求名誉地位、华衣美食的青年男子!
“异色都言好”指“趣欲著锦衣”者对一切的看法、态度。而一旦如此,“始乱终弃”也就成为寻常事,不以为耻,那么自己虽 “清白”他会看得不值分文,我又为谁而施?反正是不为人喜欢了呵!慨叹之声,溢于言表。清白,操行纯洁,没有污点。王逸《离骚序》: “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汩渊自沈 (沉) 而死”。屈原 《离骚》: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团扇郎》在 “吴声歌曲”中虽非主要篇什,但它有着自己的特色:
一、这六首基本上可称为组诗,它表达出这位女主人公爱情的波折:始而恋念,继而幽会,但男子爱情不专,终至生变,故事具有一定的完整性。
二、写出了女主人公的性格。她执著、勇敢、坚定、纯洁。她爱得深,她画团扇、作团扇,表面上为使郎“却暄暑”,实则为 “相忆莫相忘”,“因风托方便”。她进一步采取更为大胆的行动,不乘犊车,显示玉颜,果然达到了目的。无须“红娘”穿针引线,比起宦门小姐来,自又不同,由此亦可知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当她预感到爱情受到挫折,先是仍有怜意,后是态度坚决,最后表示自己的“清白”。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的态度少,胸襟旷达的成分多,更与莺莺小姐的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哀苦“告绝诗”迥异其趣。这是符合平民女儿的性格的。本来,诗歌不同于小说、戏剧,并不要求写出人物形象,但高明的诗人也常三言两语,使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三、用字精练,暗传真意。南朝乐府写男女欢爱的作品很多,常将欢乐和怨愁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手法多样。组诗六首的第一首用 “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体。第二首 “青青林中竹”,是即景起兴,也是借物寓情。这样,神驰意远,浮想联翩,似乎欢乐的美景就在眼前。“面作芙蓉光”,从直接而巧妙自然的用比中,固然表现出人的美丽和品质; 但从似非有意对比的 “团扇”、“蒲葵”(扇),“御路”、“横塘”,“白练”、“锦衣”中,它们都寓有截然不同的内涵,以平淡自然的语言取胜。
五、一般说,民歌喜欢用双关隐语,还常常采取问答的形式,所谓“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男女一问一答,声情显现,韵味悠然。但这六首诗,从总体说用了抒情女主人公个人叙述的方式。她心事满怀,或喜或怨,倾诉衷曲,生动大胆,略无反顾,充分体现出民歌的新鲜活泼而又耐人寻味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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