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为开封府太康主簿,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居京师,君山数往来其兄家,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府尹吴遵路素刚,好以严惮下吏,君山年少位卑,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之详,吴公独喜,以君山为能。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而未知其他也。
明年,君谟南归拜其亲,夏,京师大役,君山以疾卒于县。其妻程氏,一男二女皆幼,县之人哀其贫,以钱二百千为其赙。程氏泣曰:“吾家素以廉为吏,不可以此污吾夫!”拒而不受。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而以廉化其妻妾也!
君山闲尝语予曰:“天子以六科策天下,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吾独不然,乃昼夜自苦为学!”及其亡也,君谟发其遗稿,得十数万言,皆当世之务。其后逾年,天子与大臣讲天下利害为条目,其所改更,于君山之稿,十得其五六,于是又知君山为天下之奇才也!
君山景祐中举进士,初为长溪县尉,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媪指某氏为仇,告县捕贼。县吏难之,皆曰:“海有风波,岂知其不水死乎?且果为仇所杀,若尸不得,则于法不可理。”君山独曰:“媪色有冤,吾不可不为理!”乃阴察仇家,得其迹,与媪约曰:“吾与汝宿海上,其十日不得尸,则为媪受捕贼之责。”凡宿七日,海水潮,二尸浮而至,验之,皆杀也,乃捕仇家伏法。
民有夫妇偕出,而盗杀其守舍子者,君山亟召里民毕会环坐,而熟视之,指一人曰:“此杀人者也!”讯之果伏众莫知其以何术得也长溪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曰前史所载能吏号如神明不过此也
自天子与大臣条天下事,而屡下举吏之法,尤欲官无大小,必得其才。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为痛惜者也!
君山讳高,享年二十有八,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谟又归迎其亲,自太康取其柩以归,将于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且谓余曰:“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欲以仕宦为亲荣,今幸还家,吾弟独以柩归,甚矣!老者之爱其子也,何以塞吾亲之悲?子能为我铭君山乎?”
乃为之铭曰:“呜呼!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可使父不哭子,老不哭幼。嗟夫君山,不得其寿,父母七十,扶行送柩,退之有言:死孰为夭!子墓予铭,其传不朽,庶几以此,慰其父母!”
译文:
我的朋友蔡君谟的弟弟字君山,是开封府太康县的主簿,当时我和君谟都担任馆阁校勘,住在京师,君山多次来往他哥哥家,我见过他在他哥家处理县事,开封府尹吴遵路向来性格刚烈,一贯以严格要求来威懾属下,君山年少位卑,竟能不害怕屈服于吴府尹,而把该做的工作做得很周到,吴公独独喜欢他,认为君山很能干,我这才知道君山为吏做事敏明精干,但对君山的其他方面,起初也还不知道。
明年蔡君谟南归回乡探望父母,夏天京师发生严重瘟疫,君山在县衙中因病去世,他的妻子程氏,有一男二女都幼小,县里的人同情他家没钱,筹了二百千钱给他家丧葬用,程氏哭着说:“我家向来清廉为官,不能接受钱,给我死去的丈夫造成污点!”拒不收钱。我于是知道君山不仅能以惠政爱他县民,还能以清廉教化他的妻子家属。
君山与我闲谈时,曾对我说:“天子本来以六科的实务知识来考试天下士人,而大多学者却还老是以记问典故和诗赋应对当作本事,这不是古人取士之意啊!我独不以为然,我是不分昼夜地刻苦学习实务的知识的!”到他去世后,君谟发现他的遗稿有十数万字,都是当世实务,后来又过一年,天子与大臣们商议天下利害(庆历新政中),形成了一些新的法规条目。其中对旧法规有更改创新的,十有五六在君山的遗稿中都提过,我于是知道君山是天下的大奇才啊!
君山是景祐年间进士及第的,起初担任长溪县(今福建霞浦)县尉,县里有个老妇,她的两个儿子在海上打渔死了,这老妇直指某人为她家仇人,说是他害了她儿子,告到县里要求捉捕凶手。县吏们感到没把握,推说:“海上风浪大,谁知道他是不是遇上风浪淹死了呢?而且就算是被仇人所杀,若尸体都得不到,则按法律可以不立案查办啊。” 君山却独自说:“看这老妇脸有冤色,我们不能都不理她呀!”就暗中调查那仇人家,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于是与那老妇相约:“我和你一起住在海上等十天,如果十天之内得不到你儿子的尸体,我就为你担任捕捉凶手的责任。”结果整整等在海上七天。海潮把两具尸体漂浮来了,验尸证明是被杀的,于是捉捕凶手归案伏法。
又有夫妇俩出门在外,盗贼杀了他在家守门的儿子,君山迅速召集了村里的民众,会齐查案,让他们坐成一圈,一个个仔细看他们,然后就指着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杀人凶犯!”审讯他果然伏罪。大家都不明白他是用什么方法得知那人是凶手的。长溪县的人至今喜欢谈起君山的往事,许多是此类审案的事。他们说:“以前史书上所记载的能吏如何如何神明,不过是如此吧!”
自天子与大臣们逐条讲议天下事,屡次颁下推举良吏的法规,很想做到官无论大小,必须都得有才能。正在访求天下能吏的时候,君山却死去了,这实在是很令人痛惜的。
君山名高,享年二十有八,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谟又南归去迎父母,从太康县取君山的灵柩归乡,将于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处。且对我说:“我兄弟二人起初离别双亲而来京都,是想做官来荣耀双亲的,现在我算是幸运地衣锦还乡,而我弟弟却独自以灵柩归乡,太遗憾了,说什么好呢!老人家多爱他儿子啊,我用什么来安慰双亲的悲伤呢?你能为我给君山写墓志铭吗?”
因此我为他铭曰:呜呼,我听古人说:仁义大行于天下的时候,就能做到父不哭子,老不哭幼。现在君山没有长寿,父母都七十岁了,还要让人扶着来送儿子的柩!但我又想起韩退之先生有句话:人若(才行高于当世)死而不朽,又怎能说他短命呢?君山啊,我给你写墓志铭,你的才行定能传之不朽,我只能以此安慰你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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