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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歌《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原文及赏析

2022-11-17 23:32:07

  李白诗歌《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原文及赏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②

  俱怀逸兴壮思飞③,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今安徽省宣城县有南齐诗人谢脁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北楼(一称谢脁楼或谢公楼,唐末改称叠嶂楼)。天宝末年,李白在这里饯别李云,并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这就是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前人论及李白诗风,谓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昭味詹言》 卷十二)。郑振铎先生也曾指出:李白“骋其想象的飞驰,尽其大胆的遣辞,一点也不受什么拘束,一点也不顾忌什么成法,所以能够狂言若奔川赴海,滔滔不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第二十五章)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发想超旷,无拘无束,典型地体现了李白诗的主体风格。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起句“破空而来,不可端倪。”(《唐宋诗举要》引)诗题是“饯别”,却不从饯别之地落笔,也不从对方李云着墨,而以深沉的慨叹领起: 光阴似箭,弃我而去,无可挽留;而今天烦忧甚多,使我心乱如麻。将诗人彼时彼地的特殊心境和盘托出。“弃”、“不可留”,言时不我待,岁月无情,其中蕴含着自己在过去流逝的岁月里壮志未酬一事无成的愁苦,“乱”、“多烦忧”写心绪烦乱,忧思不断。昨日之日说过去,今日之日说现在,两句诗把过去时长期不得志的抑郁和现在时的烦忧连成一片,使我们深深感受到天才诗人的精神苦闷。为什么会有无穷的苦闷?难道 “弃我去者” 当真是“昨日之日”吗?诗人曾明确地表白:“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足见抛弃“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的诗人的,是当世的统治者。李唐王朝处在由盛而衰的大转变中,诗人时刻为国家命运而担忧。只要联系一下诗人在长安三年类乎清客倡优的生活,以及“赐金放还”的结局,也就可以知道他不能不在“多烦忧”的愁苦中打发光阴,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了。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两句点明时令、地点。“高楼”照应题面“谢脁楼”。秋风劲吹,大雁南飞,一对亲友在高楼上畅饮抒怀,依依惜别。前句明写饯别时令,实则已暗示出李云之远行。“对此”,面对眼前的秋色。此时,“雁廱廱而南游兮。”诗人虽然只写了长风、秋雁,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悲秋之祖宋玉的如下描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九辩》)如此秋景与李白心境和谐一致。只不过李白一以当十,浓缩到风送秋雁一句诗里了。于是,迸发出“可以酣高楼”的诗句。这有两层意思: 一是为送友而酣饮,二是为销愁而酣饮。正如王晓衢所评论的:“日月如流,光阴如驶,已去之昨日难留,方来之忧思烦乱。况人生聚散不定,而秋气又复可悲。当此秋风送雁,临眺高楼,可不尽醉沉酣,以泻我忧乎!”(《古唐诗合解》 卷三)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兼顾题面“饯别”的主客双方,前句赞李云,后句说自己。他们酣饮高楼,谈古论今,吟诗诵文,汉代文章、建安七子、谢朓诗歌等等,无一不在论列、品评之内。翁覃溪评曰:“蓬莱句从中突起,横亘而出。”其实,这两句诗很可能是从饯别谈话的诸多内容中提炼出来的,蓬莱,为传说中的海上神山,“幽经秘录皆在焉”。东汉时学者称东观(政府的藏书机构)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后来唐人常以蓬山、莱阁指秘书省。李云校书秘书省,故称李云的文学作品(并非专指无韵之文) 为“蓬莱文章”,并用建安风骨来赞美之。“小谢”是用典。《宋书》:“谢惠连,陈郡阳夏人。族兄灵运,深加知赏,后为司徒彭城王法曹,年二十七卒。”梁钟嵘《诗品》称“宋法曹参军谢惠连”为“小谢”,评其诗曰:“小谢才思富捷。恨其兰玉夙凋,故长辔未骋。《秋怀》、《捣衣》 之作,虽复灵运锐思,亦何以加焉。”(《诗品》卷中)李白诗的“小谢”即源于此。因为诗人于“谢朓楼”饯别亲友,又验之以诗人一贯对谢朓的称颂,所以此处“小谢”实指谢脁而言。前句蓬莱文章,是借指李云作品;后句小谢清发,则借喻李白诗歌。意谓:“子(李云) 校书蓬莱宫,文有建安风骨,我(李白)若小谢,亦清发多奇。”(唐汝询 《唐诗解》)诗中 “清发”即清明,是清新明爽之意。“建安骨”,即建安风骨,指建安诗人“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的刚健风格。这不是一首论诗诗,但从李白对建安骨和小谢诗的肯定评价中,可以窥知其文学思想之一斑。这是我们诵读此诗后的一个额外的收获!评论家们论及李白的文学主张、审美理想时,常常称引这两句诗,不是没有道理的。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说彼此皆怀有超逸之情趣,敏捷之才思奋发飞扬,几欲升天览取明月。“壮思”,疾思,“壮”当训“疾”。刘桢《赠官中郎将》:“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谢脁 《七夕赋》 亦云:“君王壮思风飞,冲情云上。”李白的 “壮思飞” 当本此。从“壮思”语典的来历,亦可知“俱”字绝非虚设,“逸兴壮思” 当为建安七子和小谢及李云和李白所共有。李白诗中颇多明月之句,谱写了一支支优美动人的月光曲。“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这是李白童年时代天真的想象;“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这是李白望月思乡的真情流露;“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这是李白抒发明月于人既亲切又神秘的奇妙之感。而在谢脁楼上,诗人酒意正浓,诗兴勃发,他竟出人意表地吟唱出 “欲上青天览明月”这样千古不朽的名句!似乎忘记了 “人攀明月不可得”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也许这属于“天然去雕饰”的一时兴到之语,但那出奇制胜的惊人的想象力,所表达的对于光明皎洁世界的热烈向往和执着追求,不能不令人感动不已、叹为观止。建安文人、齐梁诗人虽然写过许多吟咏明月的诗赋,也不乏佳句隽语,但是,都不能与李白览月之奇思妙想并论,“诗词迅快”(王安石赞语)、“饮似长鲸快吸川,思如渴骥勇奔泉”(陆游赞语)、“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皮日休赞语)一类赞语是不能赠给他们的,唯李白才当之无愧!

  从诗的章法上看“蓬莱” 四句是照应题面,兼及双方的。这里的高妙之处在于,其构思始终围绕谢公楼和小谢来进行。貌似不偏不倚,既说李云文章,又赏小谢之诗,于“逸兴壮思”前又罩以“俱怀” 二字。但在实际上,这首诗与其说是称道李云(即将离开谢公楼),不如说在赞美小谢(谢公楼建主);与其说是写饯别情谊,不如说在直抒胸臆。如是理解,或许更能贴近李白的创作动机,更能透视隐匿于诗歌表层之内的深邃意蕴。上天览月,这会是李云的气魄、谢诗的境界吗?不太象。李白在诗里肯定李云和小谢,其实也就是肯定李白自己,肯定自己的宏伟抱负,肯定自己的出众才华。

  有抱负的人,历代不乏;才华横溢者,何世曾无?仅六朝时期,就有陶渊明、鲍照、谢朓、吴均等等,“有志不获骋”是他们的共同命运。而当饯别谢公楼之际,小谢的一生遇遇,自然清晰地浮现在诗人李白的眼前。虽然小谢也曾有过快意的时期,但更多的岁月却是在恐惧、烦忧、愁闷中渡过的 (其生平详见拙文 《谢朓及其诗歌简论》)。他有过“济苍生”之志向:“京洛多尘雾,淮济未安流。岂不思抚剑,惜哉无轻舟!”(《和江丞北戍琅琊城》)更有无穷的悲愁:“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得扫蓬径,销吾愁与疾?”(《高斋视事》)诗人自已的“烦忧”和小谢的“悲”“愁”,在李白的思古幽情中交织一起,汇聚一处,仿佛无边无际的愁云笼罩在谢公楼的四周。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是诗人借饯别亲友而思古人之后,直面惨淡人生所喷发出来的深沉感慨。乍读似觉突兀而来,而实际自有神理隐然蕴于其间。谢公楼前,宛溪、句溪两水终年奔流不息,故“抽刀断水”之喻,出自眼前之景,言近旨远,自然天成。此其一;“销愁”句之既与开端相呼应,又与思古之情相连接,不可或缺,亦不得移位,恰到好处。此其二;孔子曾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此后,几乎“举世只知嗟逝水”(贯休 《山居诗二十四首》),以流水、逝川、逝波比喻岁月流逝的诗句比比皆是。“流水在生活中通过了诗歌的传统,已经逐渐形成人的思想感情上集中表现的力量,成为语言中丰富而具体的联想,李白这一个 ‘抽刀断水水更流’ 才是在民族传统的基础上水到渠成的。”(林庚 《中国文学简史》 上卷第十一章)尤为可贵的是,继承中亦有革新,如果说以流水喻悲愁之多,未属新颖,那么,以 “抽刀断水” 比喻“举杯销愁”,表现竭力改变现状、驱遣悲愁的奋斗抗争,确有戛戛独造之功。此其三。

  刀不能 “断水”,酒亦不能遣愁。“水更流”,意味“抽刀” 之举无济于事;“愁更愁”,表明“举杯”用心亦属徒劳。于此见出现实黑暗之至,诗人悲愁之极。既无力改变现实,又无法排遣苦闷,于是逼出结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散发,谓脱去冠簪,不受拘束。《后汉书·袁閎传》:“党事将作,閎遂发绝世。”扁舟,小船。《史记·货殖列传》:越亡吴后,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不称意”,是“散发弄扁舟”隐逸江湖的前提条件,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的原因所在,“世”字十分关键,道出问题的总根子是李唐之“世”。如果不是李唐之“世”,“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风》 )诗人怎会有 “举杯销愁”之想?怎会有“散发弄扁舟”之念?与一般抒写愁情的诗作不同,此诗不仅抒发郁勃牢落的情绪,而且写出对 “人生”之路的思考,从个人悲愁切入,深刻剖析李唐之“世” 的社会痼疾,其思想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这首诗写到送别,也有怀古之思。妙在将送别之意、怀古之思、抒写愁情三者融为一体,具有丰厚的思想内容和广阔的想象空间。“蓬莱文章”之句,为饯别李云而写;小谢清发之句,因谢公楼而出。而写李云,写小谢,送别之意,怀古之思,都是为着抒写愁情。诗人的愁情贯穿始终,弥漫全篇。始以“多烦忧”,终则“不称意”,中间兼顾饯别双方,趁势带出小谢,生发怀古之意。诗人的命运和小谢的遭遇迭印在一起,幻化出 “愁更愁”“弄扁舟”这样的悲怆之音和愤激之辞。在这里,火山喷发式的抒情,纵横变幻的想象,络绎间起的俊语,凝结为非李白莫属的 “清雄奔放” (《上安州裴长史书》)的风格。切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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