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上李邕》原文阅读|赏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邕,广陵江都(令江苏江都县)人。少有才名,长安初,以 “词高行直,堪为谏诤之官,”被李峤和张廷珪荐为左拾遗。曾助御史中丞宋璟,弹劾张昌宗兄弟。其为人“颇自矜衔,自云当居相位。”后任陈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当时“皆以邕能文养士,”声名远播,以致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上引俱见 《旧唐书·李邕传》)。在唐代,干谒之风盛行。这首“上李邕”诗,作者或许便怀有一些政治目的。
今人对这首诗,有人说是在天宝四载 (745) 李白游北海时,写给郡守李邕的;有人说写于开元中李邕为陈州刺史时(726前后)。不过从本诗的三四句看,似以前说较可靠。
李白青年时即以大鹏自喻,那“雄姿壮观,块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大鹏赋》)的大鹏,不时出现在他的诗中。这里首二句用典,见 《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击”借为“激”。陆德明注:“司马云:‘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扶摇谓之飇’。郭璞云:‘暴风从下上也。’”当大鹏迁往南海的时候,水花激起达三千里,翅膀拍打旋风而上直达九万里高空一见其远,一见其高。不过这里李白一反庄子齐万物,一死生,泯灭是非得失,希求在极端不自由的现实中而幻想得到自由 自在的生活,他只是用大鹏搏风击浪的 “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 的无比力量,来喻自己的意志轩昂。决无那种追求优游自在的消极思想。这正是诗人的自信和渴望:“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 其一)。次以扬后似抑而又实扬承接:“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假令”“犹能”,其声势更为高昂,不在“直上九万里”之下。“沧溟”,海水弥漫貌,常用来指大海。梁简文帝《昭明太子集序》:“若夫嵩霍之峻,无以方其高;沧溟之深,不能比其大。”大鹏即使从万里高空中飞下来,它“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势所射,余风所吹。溟涨沸渭,岩峦纷披。”《大鹏赋》 中的话,正是这两句诗的很好注脚。“诗之豪者,世称李杜”(白居易 《与元九书》)。以上四句充分表现出他叱咤风云,吞吐日月,睥睨一世的气概。天宝四年,李白被谗已离开长安,三四两句明确地表示自己虽遭遇挫折,仍能有所作为;同时也尤见其“倒海翻江卷巨澜” 的壮志豪情。
“诗言志。”上面从得志与不得志两方面畅言以后,陡转到今天的现实中来。时人,当时的人。《晋书·左思传》:“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及赋成,时人未之重。”“调”,格调,本指人的风度、仪态。秦韬玉 《贫女》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这里指人的见解或态度。由于自己对世事总是持与人不同的态度,故常被认为口出狂言招来 “冷笑”。在 《古风》 其八中,李白以扬雄为例,为具有才能而遭时不遇的人叹息:“子云不晓事,脱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扬雄博览群书,作过有名的 《长杨赋》。尽管在政治上很不得意,始终秉持节操,既不汲汲于富贵,也不戚戚于贫贱。两鬓如丝仍专心致力于写《太玄经》。就是这样的人,反被那些“轻薄儿”嗤笑! 这在李白看来就如他的“恒殊调”必招致“皆冷笑”一样。但这决非耻辱。这两句意似直叙,实际他是以更“冷”的态度对待那些“时人”的。“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蜒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鸣皋歌送岑征君》)小人丑类得志,贤人美者失意,现在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以大鹏自喻的李白,在 《大鹏赋》 的结尾,“卒章显其志”:“此二禽 (指大鹏与鸟) 已登于寥廓,而斥鷃(鹌鹑)之辈,空见笑于藩篱。”“斥鷃”者,即“时人。”嘲讽之意,隐然于字里行间。
最后,词质意显,口吻极其轻率:“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宣父”,指孔子。《新唐书·乐志》:唐太宗“贞观十一年,诏尊孔子为宣父,作庙于兖州,给户二十以奉之。”也称宣父庙。“后生”,年轻人。《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丈夫”,成年男子的通称。《谷梁传·文公十二年》 : “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晏子春秋·谏》:“今齐国丈夫耕,女子织,夜以接日,不足以奉上。”下句“丈夫”应上句“宣父”,故知不是泛称,而是实指李邕。以儒家至高无上的宗师孔子而“犹能” 的说法,更加重了儒门弟子李邕 “未可” 的分量: 是效法先师孔圣?还是与“时人”为伍?语意坚决而不客气,直逼得李邕不得后退半步。但之所以“未可轻年少”,前六句句句皆是为此铺垫、蓄势,故最后说得这样斩钉截铁。狂傲豪放之气贯穿始终,尊卑长幼的界限在此完全泯灭了!
郑日奎《读李青莲集》 有云:“青莲诗负一代豪,横扫六宇无前茅。英雄心魄神仙骨,溟渤为阔天为高。兴酣染翰恣狂逸,独任天机摧格律。”李白的狂傲、雄俊、胸襟、气度、自负……在《上李邕》 达到了极致,这就不免使前人对此诗的真伪产生了怀疑,以致元代 《补注李太白集》 的萧士侯也说:“此篇似非太白之作。”明人朱谏 《李诗辨疑》 更讲出一番道理:“按李邕于李白为先辈,邕有文名,时流推重,……白必不敢以敌体之礼自居,当从后进之列。今玩诗,意如语平交,且辞意浅薄而夸,又非所以谒大官见长者待师儒之体也。”其实,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在干谒诗中,有的动之以情,有的晓之以理,有的作自我表白,还有的不得不阿谀奉承几句——而往往又是这多种情况集于一篇的。李白《与韩荆州书》前面大半讲的是赞美奉承的话:“生不用万户候,但愿一识韩荆州”。把他比喻作“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的周公姬旦……等等。而同时也明白表示自己的才华出众:“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中一方面向韦济表示自己的才学和抱负:“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同时也痛陈他所处的窘境:“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悲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企图从感情上打动对方。而李白在本诗中,不妨说是通过他的“自我评价”向对方晓之以理的。诗的最后二句不顾“尊卑之殊”,正是李白傲岸性格的表现。而且就诗论诗,干谒的气氛并不重,也许不过是向身为北海郡守的李邕,表示一下自己的志向,“醉使力士如使奴”(李纲) 的李白,因遭谗言而被迫离开长安,恐怕也知道这位远方郡守未必对他会有很大帮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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