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为儒。自先高祖为给事中,当正德之末。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诸书。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书六七千卷。嘉靖间,家道中落,而其书尚无恙。而倭闌入江东郡邑,所藏之书与其室庐俱焚,无孑遗焉。
洎万历初,而先曾祖历官至兵部侍郎,清介之操,虽一钱不以取诸官,而性独嗜书,往往出俸购之,及晚年而所得之书过于其旧,然绝无国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书,求其有字而已,牙签锦轴之工,非所好也。”
嗣祖太学公,又益好读书,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复有五六千卷。自罹变故,转徙无常,而散亡者十之六七,其失多出于意外。二十年来赢幐担囊以游四方,又别有所得,合诸先世所传,尚不下二三千卷。其书以选择之善,较之旧日虽少其半,犹为过之。
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篡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祖,先祖曰:“著书不如抄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
先祖性豪迈不群,然自言少时日课抄古书数纸,今散亡之余犹数十帙,他学士家所未有也。
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资治通鉴》,曰:“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
念先祖之见背,已二十七年,而言犹在耳,乃泫然书之。
(选自《亭林文集》卷二,有删改)
译文:
我的先祖安家居住在海边,世代都是读书人。我的高祖父做给事中时,正值正德末年。当时天下只有王府、官署及建宁书坊才有刻板,那些在民间传布的,不过是《四书》、《五经》、《通鉴》及性理之类的书籍。其他的书即使有刻板印刷的,不是喜欢古籍的人家不会收藏,但是我家已经有六七千卷书。嘉靖年间,家业衰败,但是那些书还保存得完好无损。倭寇侵犯江东各州县,高祖父收藏的书籍连同顾家的老宅子全都被倭寇焚毁了,没有一点遗留。
到了万历初年,曾祖父连续任官做到兵部侍郎,他注重操守,为官清正廉洁,即使一文钱也不从官府非法谋取,但是平生嗜好收藏图书,常常拿出自己的俸禄来购买书籍,到了晚年所买的书非常旧,但绝没有国朝初年以前的刻板。曾祖常常说:“我收藏的图书,只在意书籍的书写内容,书的包装华美,不是我所喜欢的。”
我的嗣祖父是太学生,又更加喜欢读书,不断地增加自己的藏书,到我立嗣时,又有五六千卷图书。自从遭遇变故,辗转迁徙居无定所,十分之六七的藏书散落丢失了,多是因为意外而丢失。二十年来,腿缠绑布肩挑书袋云游四方,又另有所获,加上前几代传下来的,还不少于二三千卷书籍。那些书因为挑选得好,比起以前虽然少了一半,还是要比以前藏书的质量高。
从少时开始,学习科举应试文章二十年,以后学习赋诗写古文,偶尔改动记录旧事,到了四十岁,便想穿凿附会,发表虚妄之谈;又过了十几年,读书一天天增加,便后悔以前写的文章的错误。祖父赞善公的抄文编在一起达到几百篇,却未曾撰写著作在当世流传。以前我曾经问过嗣祖父这个问题,嗣祖父说:“写书不如抄书。大凡现在人的学问,一定赶不上古人;现在人所读书的广博,一定赶不上古人。你要好好努力,认真读书。”
嗣祖父性格豪迈,超然不群,然而他自己说小时候每天的功课就是抄写几张纸古书,现在散落丢失余下还有几十本,这是其他读书人的家里所没有的。
从我十一岁时起,嗣祖父就教我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嗣祖父说:“现在大多数人都只浏览《纲目》,我认为这是不足取的。大凡撰写著作,没有比那些把前人的著作窜改当作自己创作弊病更大的。班固改《史记》,他的水平一定赶不上《史记》高;宋景文改《旧唐书》,他的水平一定赶不上《旧唐书》高;朱熹改《资治通鉴》,他的水平也一定不及《资治通鉴》高。”
嗣祖父去世已经二十七年了,他的话好像还在耳边,我泪流不止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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